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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名花有主

冷风不断地从烟囱里灌进来,烟越聚越多,货郎的脸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兰香擤了把鼻涕,那张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小脸上顷刻又是涕泪满面。

“那场大火烧去了杨家半间草舍,幸好人多,又救得及时,火势才没有蔓延开去,也没有烧掉多少东西。杀头斩头的骆老大却吃了个不小的眼前亏,过去救火时,一大颗酒盅大的火星落在他头顶上,烧起了铜钱大的一个癞疤。杀头斩头的谁也没有想到祸崇从此就转上骆家门来了——”

那年杨幼春既已名花有主,骆老三便不再说起要到杨家去入赘之事,骆老太太耳根边便多了些清静。可是心事都是排着队的,一桩去了,另一桩又紧跟着上来。那兰香已经十四五岁的人了,除胸脯较初来时稍突起了些外,怎还不见有别的显著变化,尤其是那女人成了人的标志。骆老太太日日盼着她早点儿来那东西,可以跟老大两个早点儿圆房,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却越是盼不来。不由得怀疑兰香是否缺少那种做女人的功能——这可是八十块银洋钿哪!便带她去镇上找章先生。刚刚开张起“回春堂”药店的老板章一天将那三个指头往她左手脉搏上一按,便念经似地说出她身上的种种不适来,听得兰香目瞪口呆,疑惑这人简直有孙悟空般的火眼金睛。章先生说没什么,只是营养不良而已。临走,又嘱少吃生冷,少碰冷水。

这之后,婆婆大冷天里不再逼着她下水,饭也不必再等老大、老三和婆婆吃完了才让她吃,可以跟他们一道吃,并且还可以再到锅里去添,偶有一些荤腥的,婆婆也必先考虑给她吃。一段日子后,兰香竟胖了一圈,个头也长高了不少,胸脯越发突得起了些。只是一天到晚跟骆老大和骆老三兄弟俩在地上干活,脸面仍是粗黑,鼻子下面的那块绛红色的记也跟着身子一起发育长大,银洋钿大的一块,十分注目。兰香自知生得丑,那母子仨人态度的转变使她受宠若惊,越发勤苦劳作。到了第二年,还不见来红,一家人便不耐烦了,渐渐地又对她粗声恶气起来,吃饭也恢复了原来的规矩。

转眼入了秋还暑气逼人。尤其是那天傍晚,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舍里潮得像刚刚下过一场雨。兰香做罢晚饭,正跟婆婆两个在门前收柴草,那兄弟二人难得早早地从地头归来,手里拎着只还有口气喘着的硕鼠,起码也有两三斤的样子。骆老三当即将它剥了皮,剖洗干净,放在锅里令兰香烧至半熟,斩得满满两大碗。一家人都为这简直是上天所赐的佳肴兴奋不已。婆婆竟允许骆老三去小店里赊来了半斤酱油和几两烧酒,兄弟俩便过节般地对坐了就着鼠肉小酌,让娘也尝尝那鼠肉的味道,骆老太太却说什么也不肯开荤,俩人只得随她。待兰香端着饭碗坐下去时,两大碗鼠肉早已不见一块。

想必是不胜那几两烧酒的酒力,兄弟俩头都沉得抬不起来,一会儿便倒在那张破竹榻上睡着了。半夜时分,骆老太太被舍外的雷声和暴雨声惊醒,一摸帐子和草席果然早已是湿的了,急忙用脚踹踹兰香,唤她快些起来接漏。这时候便听见芦帘那边传来呕吐声,老太太吓得忙一骨碌坐起,口里直唤着:“大佬!三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走出去。兰香也紧跟着起来,只见骆老三和骆老大各自在自己的床头起劲呕吐。骆老太太以为是喝了酒的缘故,吩咐兰香去烧点儿水。水还未开,兄弟俩又是几阵吐,跟着大便水一般地直泻而下。骆老太太不由得恐怖起来,想酒醉至多只是吐。舍里有一瞬间变得惨白,接着一阵响雷夸喇喇地在头顶上炸开了,老太太一时站立不住,一跤跌坐在地上。

许多年后,只要一听到雷声,兰香眼前总会跟着映现出婆婆命令她去唤章先生时那两道死死的、盯着人不放的目光。她无法再仔细回忆起当时那个孱弱的生命,孤零零地在风雨交加的雷阵雨夜里是怎样战战兢兢、趄趄趔趔地走过那些荒野地到达镇上的。在记忆中的那些闪电光里,唯有那灰蒙蒙的无数根雨柱、那些被风扫成跟一张张芦帘一样平坦的棉花、络麻和玉米地,那些覆盖着一片片草扇如馒头一样突起在路边的坟堆,像一幅幅图片被永远定格在她的脑海里。

她记得当她终于水淋淋地站在章家门口时,天已微微有些亮了。

“章先生昨晚上去后江出诊还没有回来。”——那时候的章先生还不当草荡镇镇长。兰香就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他老婆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好心的章夫人把她让进屋里,给了她一套干衣裳让换上,才发觉自己浑身哆嗦得有多么厉害。

“你家大佬跟三佬说不定也得了那种下作毛病,这两天后江一带都在流行霍乱,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连棺材也买不到,章先生都没好好在家里呆过个把钟头。得了这种病的,十有八九个要留不住。”

章夫人的话使她刚刚暖和过来的身子又陡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直到上午九点多,章先生才背着个药箱出现在骆家舍旁的那条泥泞的直路上。进门,只剥看了一下兄弟俩的眼皮,就摇着头对骆老太太说:“先定棺材吧——要赶紧,去迟了就没得定了,再有什么好的衣裳也不要藏了,都拿出来给他们换上。”

傍晚时分,一缕儿一缕儿炊烟在湿漉漉的村子上空袅袅升起,骆家草舍里却显得异常热闹。堂前已经备起香案,点上了两支粗蜡烛,门板被卸下来了,不够,又去借了一扇,并排摆放在堂前香案后面。舍里已经响起一片哭声,那是一种声嘶力竭的哭,村人们远远近近地听见了,都忍不住抹泪说:“罪过!罪过!”忽见田塍上匆匆跑来一汉子,肩上负着个包裹,神色匆匆,见了熟人也不搭理,径直跑进舍里去了,遂有村人争相传呼:“二佬回来了!”舍里立即又添了些哭声。一会儿就有人把骆老大跟骆老三生前衣物以及他们床上睡过的稻草都捧出来一齐堆放在舍边的路口,用火点燃了。一阵哭喊,几个穿白衣白裤的人都从舍里排了队出来。

兰香披麻带孝地走在头里算是未亡人,那身用夏布做的白衣白裤一脚跨出去,裤脚都没头没脑地踩在了鞋底下。背后紧跟着骆老二,骆老二眼泡有些浮肿,脚步机械,神情也有些迟钝,仿佛刚刚被人从睡梦中拉起来,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比骆老大长得要槐梧些,面上看起来却并未见得能比他年轻多少。冷冷清清的几个人,先是绕着那火堆走,该哭的人都放声悲哭,然后又在附近一条机耕路上来回走了有一两里路,算是送“活无常”。罢了,老大跟老三的尸体方被搬移出来,挺放在那两块早已放置好了的门板上,请的道士也都到齐了,开始吹打起来。村人们家家户户都要派一个人带着纸做的银锭和蜡烛来凭吊。主人家受了银锭和蜡烛后,照例要回给一根白头绳、一块白帕,还有一块窄窄的小毛巾,白头绳套在脖子上,白帕则戴在头上的。那人亦照例要在死者灵前双手合什拜上几拜,再鞠几个躬,然后说几句表示惋惜悼念之类的话,临走时再带上一手把水煮的罗汉豆——曰“老人豆”,或块把豆腐干,给家里老小都象征性地尝一尝,“顺溜顺溜”,便了结了与死者之间的那份乡情。

“毛狗啊,”兰香叫了一声货郎的名字,“做人一世,真不知道这命里是怎么犯的。杀头斩头的,谁知道这兄弟俩傍晚还好端端的,过个夜就会死了呢?我说的祸崇还没完,婆婆就在那时候开始神志变得恍恍惚惚的,一天到晚只是一个人坐在床边嘀嘀咕咕地说些谁也听不懂、也没有耐心去听的话。一到吃饭,会大声喊:‘大佬、三佬还磨蹭些什么?快来吃饭呀!’杀头斩头的,有时候外面天黑严了,黑灯瞎火的,被她这么一叫吓得寒毛凛凛的。”

一屋子的烟像棉絮一样把他们厚厚地包裹了起来。兰香听着门外呼啸而过的风跑出去喘了口气。挂在货郎担上的摇咕咚兀自在风里卜咚卜咚作响。

“后来杨幼春假装好心地来劝我。杨幼春说:‘幸亏你还没有跟大佬同过房,要是你也不想跟二佬圆房,趁早逃了的好!那二佬年纪也比你大许多哩,又常年在外。女人家要是男人长期不在家苦着哩!你听我的,跑了,另外去好好地找一份人家,你还是黄花闺女,愁甚?’可这做人得有良心哪,这八十块银洋钿他们究竟也不是偷来捡来的。再说老的都成这样子了,没个人侍候着她行吗?杀头斩头的也是命中注定,骆老大死后没几天,那月事倒来了。”

待老大和老三兄弟俩百日一过,兰香便与骆老二草草地成了亲。世上的事要说复杂便复杂,要说简单,却也简单,两个人的结合若是单单出于跟驴马配种同样的目的,那么兰香无论是与骆老大还是跟骆老二结合便都无所谓了。没有嫁妆、没有酒席、没有炮仗,也没有新置的家具,只是给祖宗和骆老大做了顿羹饭,烧了些纸。骆老二少言语,又常苦着个脸,仿佛有无限心事,肩上始终被一副无形的千钧扁担压迫着。他对女人从不使用称呼,顶多只是一个“喂”字,招呼吃饭了,说“吃饭”,没头没尾,像一根竹子只取了中间两节,又硬又直。问东西放哪儿了,说:“喂,哪里去了?”较之骆老大,兰香更觉得他陌生。骆老二难得有几天在家,仍是出去了在省城一家店铺里给人做工。婆婆又不再是从前的婆婆。无疑地,家里大小事务都落在了兰香一个人身上,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去刨种收割,累了才回来做吃的,然后是喂猪、饲鸡鸭、给婆婆梳头,罢了又到地头去劳作。傍晚天漆黑了才回来,又是一番忙乱,婆婆早已睡下了,她还要纺线纺到半夜三更时方上床歇息,常常累得一闭眼就能睡过去,夜里一个身也不翻。婆婆帮不了忙,却会瞎唠叨。有时候兰香自己心里苦恼,一肚子闷气没地方出,慢慢地也大了胆子要顶嘴,说:“你吃你的吧,少管跟你不搭界的闲事!”

婆婆最后也是做了水鬼的。成就她的是家里舍背后的那口池塘。婆婆在那里与儿子和媳妇不告而别,她似乎在走近那口池塘的时候,还一脸坏笑地对正在地上跟打仗一样干着活儿的媳妇说:“我要给你点苦头吃吃,你为什么现在敢跟我顶起嘴来了!”兰香收工回家,就不见了婆婆的人影,邻人们都帮她四处寻找,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找着,到了第二天中午,就有人在那口池塘里发现了她婆婆的尸体,肚子胀得仿佛即将分娩。

出丧那天,骆老二血红了眼睛朝兰香走过去,不由分说就劈了她两个巴掌,怒吼道:“你怎么照顾我娘的?!”拔了她的头发又扬起手来一个巴掌,打得一只嘴角全是血。众人都说:“好了好了。”走过来要劝骆老二住手,骆老二却还嫌不够解气,又一脚朝她踢过去,这是致命的一脚,正好不偏不倚地踢在她的小腹正中。兰香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捂着肚子蹲倒下去,两只裤脚管里慢慢地竟流下一大堆血来,一时连骆老二自己也傻了眼。

“三个月了,杀头斩头的骆老二哪!”锅盖在热气中“噗”地蹿跳了起来,兰香扔下手里最后一把稻草。

毛狗接过刚刚烧开的热茶,啜了一口,嘴里顿时一阵咸涩。外面的风喘息似地小了许多,各自的面目又渐渐地在对方眼里清晰了起来。离开灶台后,女人的脸又恢复成皱皱的,干,左鼻下面那记也重新变得跟嘴唇一样苍白。

“等我重新怀上成龙,已经是第二年的事了。” 兰香边说边用手掠了掠一缕刚刚被风吹到眼前来的头发,将它们塞在耳朵后面,那头发不听话,隔一会儿又回过来了,她又掠到耳朵后面将它们夹住。她在完成这个动作时让他看到了她平时少有的温柔。他的目光又使她觉得自己忽然一下子变得非常美丽。她满足于他这样的盯视,尽管这个男人在她眼里看来是没有女人会看上眼的,但又觉得自己任由他这样盯着而不表示什么,好像显得太骚情了些。于是她骂了句:“杀头斩头的——”

可是这并未能够驱赶他的目光,他老老实实地说:“你脸上都是麸皮糠呢。”

女人一下子红了脸,刚才她在拌猪时望着那只刚刚抓过麸皮糠的手上粉白的一层,忽发异想地往脸上抹了抹。她想辩解说那是杨幼春她们脸上搽的那种雪花膏呀!但她还是一边抹着脸,一边装作很冤枉的样子:“刚刚,我给猪拌了一槽糠,杀头斩头的都沾上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又叹息了一声接着说:“这么一眨眼就十来年了,成龙都十岁了。那次生成龙时,还真多亏了你们母子俩。”

这一年抗战爆发,十一月,日机轰炸沥水县,十二月二十三日,为抵御日军南下,当局作出决定,炸毁曲江大桥和渡口。骆老二尚在曲江彼岸的省城里,遂一时与家里断了联系。

兰香白天腆着大肚子在地上干活,晚上躺在床上惦念着远在百里之外省城的丈夫的安危。想到自己即将临盆,不禁又添了许多恐慌,祈盼着骆老二能早日回来。那天中午在地上干活,肚子忽然痛了起来,她自知情况不妙,拔腿往家里跑。半路上痛得晕倒在一个草堆上。昏糊中好像有人把她抱了起来,一双大而强劲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身子,以跑的速度带她离开了那个草堆。

醒来,已在自家那张大床上了。边上放着面盆、纱布、消炎药和一把沾满了血污的剪刀,章夫人和毛狗娘正在给那婴儿作包扎。毛狗娘随后去灶上烧了八个糖汆蛋,分成两碗,一碗给兰香,另一碗给章夫人,章夫人却怎么也不肯吃,也不肯收下毛狗娘替兰香用红纸包着的那两块钱的收生费,只跟产妇细细叮嘱了一番便走了。兰香和那毛狗母子俩少不得又一番感激,要求菩萨给她好报。

骆老二在城里仍是音讯俱无,那对多年前来自邻县一个叫安昌的破破烂烂小镇的堕民母子便负起了照顾产妇的重任。骆家虽是他们属地内的门眷,但维系着他们之间的不仅仅只是堕民与门眷之间的关系,母子俩永远也不会忘了在他们最饥饿的时候,曾偷吃过她的两大碗米饭和两块麦糕头,那几乎是救了他们的命哩!

那是数年前的一个正午,兰香走在替骆老大和老三送饭去的途中的一片荒草荡上。不远处草丛里的几只野鸭使她放下了手里的饭篮,想入非非地蹑脚过去。那些野鸭飞快地逃走了,她还在后面拚命地追,直到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返回来时那只竹篮里却已是空空的了,两大碗白米饭和几块麦糕头不翼而飞。她满头大汗四处寻找的目光并没有发现躲在不远处草丛里正在享受着她竹篮里的午餐的那对堕民母子,那种窒息人的死寂和空旷使她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这凄厉的哭声使刚刚还在狼吞虎咽着的母子俩再也咽不下口里含着的饭食。他们比刚才忍受饥饿时还要痛苦百倍地倾听着她的哭泣,一直到她提着那只空竹篮离开。母子俩从那草丛里出来的时候眼里也都满含了泪水。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能在门眷们那里讨赏到什么了,结的发袜也一双都未能给他们换来什么。那些专刮胃里油水的芥菜和野草搪塞过他们七八次肚子后,胃早已产生了强烈的抗议。

他们从此对她永远怀着了一份深深的歉疚,为了这份歉疚他们几乎可以偿还她一辈子。

日机在多水县上空母鸡下蛋似地毫不啬惜他们的炸弹,独独不在草荡上空投弹,想是也觉得这里太荒凉,不值一投。局势越来越紧张,闻听日军所到之处皆如决堤之水,烧杀、掠夺与强奸,无恶不作。草荡上却还宁静,也未见日军怎样狰狞。一天下午,一支日军小分队从镇上经过,村人们倒觉得好奇了,纷纷跑去看,那是支骑兵队伍,有一匹战马因受惊从小石桥上摔下去跌入张老相公河里淹死了。队伍一过去,众人都蜂涌上去分割那马尸,傍晚时分,张老相公河边炊烟袅袅,村人们都劈了最经烧的柴火,奋战着锅里那块经久不烂的硬马肉。唯有毛狗娘与兰香那天晚上连饭也无心吃——毛狗被日本兵抓去当挑伕了。到了第三天,还未见毛狗回来,他娘总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正在哀哀哭泣,毛狗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出现在门口。跟毛狗一起被抓的有几个要跑,都被那些日本兵用刺刀挑破了胸膛或砍去一条腿,骇得毛狗不敢轻举妄动,到了目的地。日本人一高兴便放了他,还给了他许多饼干、麻饼、鹿肉之类吃的。

毛狗回来的第二天正好是腊月十五。再过两天兰香便要出月子了,想着这些日子来累苦了他们母子俩,这天晚上兰香便无论如何都不要毛狗娘陪着了,让他们母子俩回家好好团聚去。待他们走后,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舍外是一派清冷的光辉。兰香仰面躺在床上,望着舍顶上的那个天窗,天窗亦如黎明破晓时分那般白,光柱落在地上,又是方方正正一块白。孩子忽然哭闹起来,想是已经饿了,兰香便坐起身来,撩起衣服,一边将一个奶头塞进孩子口里,一边想着骆老二在省城不知怎么样了?又怨恨娘家人,自她到骆家后,怎连一个人都没有来看她一看过?冷丁又想起刚才听毛狗说塘内距县城近一些的地方,都已被日本人从飞机上面扔下来的炸弹炸得一蹋糊涂,人也死伤无数,心里一下子又被慌得不行——自己娘家就在那个地方呀!

这时候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故意咳嗽了两声,随即熟练地移开门栓推门进来了。兰香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是毛狗,慌忙下意识地拉上棉被遮住了那两个奶子,口里说:“你怎么……”毛狗涨红着脸撒了句谎:“娘让我过来看看。”兰香说:“没事,你回去睡吧。”毛狗嚅嗫着:“还早,哪里睡得着。”一时就站在那门口,一付不知所措却又舍不得离去的样子。兰香只得说:“进来坐吧。”

兰香那会儿其实也正想找个人分解分解忧愁,却又不愿意是毛狗。可是他们母子俩待她这么好,又不忍心冷落了他,想找出几句话来打破那沉闷的空气,却又一句都说不上来,只得低下头来轻轻梳理孩子头上那些稀稀疏疏的毛发。毛狗也是,过了半天才挤出句话来:“小阿倌哭不哭?” “还好。”毛狗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来说:“来,给我抱抱。”兰香已经拉好了衣服——“刚刚吃过,又睡着了。”毛狗只得作罢,重新把身子缩了回去,又问:“给阿倌取什么名字?”兰香说:“还没有,等他爹回来了再说。”毛狗便问:“二老爷还没有音讯吗?”兰香心里又被他勾起无限忧愁,摇了摇头:“不知日本佬在那里有没有扔炸弹?”毛狗说:“日本佬要攻进城里去,炸弹肯定要扔的。不过也不要紧,我出去兑糖的时候,听‘回春堂’里的章老爷说城里都装警报器的。日本人的飞机一来,警报器就响,大家听到警报声早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兰香便又问:“防空洞会到处都有么?不知道我娘家那里怎么样了,五姑这几天也不知有没有到这边来过,我想去问问她。”毛狗问:“是不是那个满脸都是雀斑、说话口水直溅到你脸脖子上的媒婆?我听说她最近正在给镇上张裁缝的儿子做媒,这两天往他家里跑得很勤的。”兰香叹了口气,又抚摸着孩子的脸面说:“明后天我去找找她问个明白。”

她说这话的时候,毛狗的眼睛就没有从她脸上离开过,那眼神她曾经在骆家三兄弟那里都盼望过的,她在别的即使跟她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的男人那里也期待过,但她不愿意来自于眼前这个又粗又黑的男人,何况她始终还是不能忘记他只不过是个堕民。于是她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毛狗憨厚,却不傻,知道人家困了,心里便强抑住那份失望告辞走了。

过了月子,兰香抱着孩子坐在舍檐下晒太阳。孩子取名成龙,瘦得像只小猴精,五官长得跟骆老二一模一样。兰香刚给他系上一条抱裙,就看见有个长相微胖的妇人从她家门前急急匆匆地走过,心里暗笑这妇人怎么走得像个救火兵似的,忽然想到是五姑,急忙抱着孩子追出去。一直到镇上的张裁缝家,那五姑早已落了腚,扭头见门口出现的是她,一愣,随即夸张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摸住了她的脸盘叫道:“哎哟哟,兰香,你看五姑没有骗你吧?骆家真是个福窝呢,你看你刚跟我来时瘦得跟皮包骨,一眨眼就出落成这样了!过上好日子了,你谢不谢我这个媒人?”

兰香顾不得跟她绕舌,只急着问:“五姑,你知不知道我爹娘他们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日本佬的炸弹有没有……”五姑听了,麻脸上立即换了另一种表情,重重地叹了口气:“该千刀万剐的日本佬,多少好端端的人家都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你爹娘他们……”兰香心里的焦急容不得她有一刻的停顿,也顾不得抹一下被她溅了一脸的涎水,急问:“我爹娘他们怎样了?”五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说:“我本来早就想来告诉你的,听说你还在月子里,怕你想不开日后落下病根子。你娘家一家人算是完了,半夜里一颗炮弹正好落在你家屋顶上,你爹娘、弟妹还有你那个又傻又矮的哥哥都……”兰香一时树桩似地呆立在那里,脑子里空白成一张纸。

翌日,堂前被布置成灵堂,六个木主如同六张死人的面孔,一字儿摆放在那里,一时之间,舍里香烟缭绕,显得格外凄惨、阴寒。一直到了第八天早上,兰香正在木主们面前上饭,忽然听见背后说话声,一扭头竟是骆老二带了个矮男人跨进了门,再细看这男人不就是自己的矮子哥哥吗?矮子哥哥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难为他还认得自己的亲妹妹,发出一声颤颤的哭音:“兰香——”兄妹二人遂抱头痛哭。

痴人命大,日机盘旋在他家屋上空时,矮子哥哥正好跟着一个戏班子跑到十来里路外的一个大户人家看戏去了。回来时家已成了堆废墟,矮子哥哥就蹲在地上呜哩哩地哭了半夜,从此开始流浪。一直到下沙。骆老二因曲江大桥和渡口皆被炸毁,也改道到下沙准备搭坐一条渔船回来。因看着那矮子哥哥有些异样,又见他还有些力气,便给他吃了一个烧饼,诱他一起上船。船靠岸后,就把那些沉重不过的行李都压在他肩上,然后一路赶牲口似地把他赶了回来。

战事稍息,骆老二又回到了省城去做工,临走时,把矮子哥哥也一起带了去,说是替他也在城里找个工做做,半路上却将他丢了。兰香得悉后,又是一场哭,知道男人心狠,怕家里又多个吃口,半路上故意将他甩了的,从此再无音信。兰香心里恨骆老二,骆老二对他却始终是不冷不热,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回来了也不常呆在自己家里,一有空必要出去走动,或去镇上,或去邻人家里坐坐。兰香并不在意,男人难得回一趟家来,觉得是客,不敢劳累了他,也不敢在他面前把话说重了,每回必是热酒热饭端到他手上,侍候得十分殷勤。

烟彻底地消散了,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明朗与清晰。回忆使兰香和毛狗像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自怜和对往事充满了感伤与怀念。那些辛酸的往事在记忆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下,竟另有了一种温暖而又陈酒般浓醇况味。他们愿意这样长久地坐在一起继续回忆。外面货郎担上的玻璃罩上却起了的的剥剥一阵响。

“下雪礴子了,”毛狗起身扶了扶脑瓜上的那顶狗头帽,“走了,二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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