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顶市的大厦,高耸在晨雾上;钢筋水泥石灰石筑成的大厦,素素的,似悬崖峭壁般的冷峻,却又像细银棒般的纤脆。这些大厦,既不是碉堡,也非教堂,仅仅是漂亮而乏味的办公大楼罢了。
雾,在早期建筑物的细镂雕饰间弥漫徘徊:向上掀着双重斜坡屋顶的邮局,愚笨的老屋子的红砖尖塔,工厂沾满煤烟的窄窗,木造廉价公寓一律是污泥般的颜色。这个城市,原就充塞着如此奇形怪状、丑陋的东西,而鲜丽的大厦跟着插进来,硬是形成了商业区,再远一点,小山坡上,闪亮着新建的房子,一些住家——看起来似乎是——欢乐、宁谧的。
一辆轿车,静静地驶上混凝土桥,长型引擎盖闪烁着亮泽。车上的人,穿着晚礼服。刚从某个小剧场的预演宴中归来,这预演宴可是通宵达旦的了,他们拿香槟来庆祝所谓艺术上的冒险。桥下,缠曲着的铁道,一条绿草滋蔓的小径,暗红色的灯光。纽约特快车轰隆轰隆地驶过,二十条闪亮的钢轨,一下子,猛冲入光滑的河面。
某幢摩天大厦内,美联社的电报网正在收线:经过一整夜,与巴黎或北京间的通讯后,电报员乏缓地摘下保护眼睛的赛璐珞鸭舌帽檐。扫街妇人哈欠着,蠕动着走过大厦,破旧鞋子拖啪拖啪地响着。晨雾已散。偌多男人,携着午餐饭盒,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一望无际的新兴工厂区:光灿夺目的工作坊,镶嵌着彩色玻璃和空心瓷砖,五千个男人在同一张屋顶下卖力,源源制造出品质优良的产品,这些货品远卖到幼发拉底河一带,甚至越过南非草原。工厂的汽笛响了,在这四月的清晨里,彼此快活地合唱呼应着;这城市的劳工之歌——似乎总是——要为人们而唱的。
2
这时,有名的花岗住宅区内,一幢荷兰殖民风的华屋里,睡廊内,有一位要人还赖在床上,对他来说,这还是半醒未醒、宁谧的时刻。
这位要人,叫乔治·福·巴比特。这时是1920年4月,他是四十二岁。他也无什么特别的成就,既不能做面包做鞋,也不能作诗,然则有点小聪明,恰好用在他售屋的职业上。
淡红色大头脸,褐发稀疏干燥,睡眠中的脸挤起皱纹,鼻梁两侧有戴眼镜的凹痕,看来却带着婴孩似的稚气。他吃得极好,不过并不太胖;两颊鼓鼓的,像塞了什么东西,光滑的未做过粗活的手,软瘫在卡其色毛毯上,带些微浮肿。他看来像事业成功、结婚甚久而粗俗实际的男人;这粗俗,就显露在这睡廊的设计上,它俯视一棵大榆树,两块漂亮的草坪,一条水泥车道,一间波状铁皮屋顶的车房。巴比特还继续做着梦,这次他梦见一位小仙女,比起那种从银海中吊起猩红色珠宝宝塔的梦,这梦倒带着几分浪漫了。
几年来,这小仙女总在他梦中出现。乔其·巴比特老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认定他是位殷勤可爱的年轻人。她站在远处神秘的灌木丛旁的黑暗里,等着他。终于,他逮着机会悄悄溜出他那拥挤的家,飞奔向她。他的太太,喧嚷着的朋友,试着追赶他,然则他逃开了。小仙女伴着他窜逃着,他俩躲在一处幽黯的山坡,彼此偎缩着身子。她是多么纤柔、苍白、焦虑啊!她哭喊着说,他多么勇敢而快活,她愿意等着他,他俩可以搭船航到——牛奶车的辘辘声,突地一声砰响。
巴比特呓呻着,翻过身子,挣扎着回到他的梦里。现在,他只能看见她的脸,浮在雾蒙的水面。照管暖气炉子的工人砰地关上地下室的门。狗在隔邻庭院中吠叫。巴比特感到极大幸福地,渐渐沉入朦胧温暖的潮水里。送报的人吹响口哨走过,将《拥护者时报》砰地掷到前门。巴比特惊醒了,胃因受惊而抽紧。他慢慢松弛下来了,某人开始发动一辆破福特车的引擎。那熟悉而恼人的嘎嘎声,又戳刺过来:噼哒——阿——阿,噼哒——阿——阿,噼哒——阿——阿。他自己也是个汽车狂,因此他幻想自己帮那个看不见的驾驶者一齐发动车子,一齐苦恼地候着,引擎发动的怒吼声,为熄火而懊恼,然后——又一阵地狱般难忍的劈哒——阿——阿,单调枯涩的声音,让人冷颤的清晨的声音,这声音令人发狂却又无法逃避。挨到引擎吼声急骤蹿高,他意识到这福特车已发动了,搐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他瞥一眼心爱的树,榆树的嫩枝抵着金黄带暗绿的天空,他模糊地巡索着睡意,似渴索着麻醉药一般。他一度是个十分迷恋生活的男孩,却已不再对每个新的日子中,可能又未必然发生的冒险,有任何兴趣。
他逃避现实。直到闹钟响了。
3
这是一座很棒的闹钟,作过全国性广告,限量出品,附有全部时髦的配件,包括大教堂的音乐钟声,间歇的铃响装置,以及发磷光的钟面。能被这般贵重精巧的东西唤醒,巴比特感到骄傲;正如,能买得起昂贵的绝缘橡皮车胎,在社交圈子内,就是一件荣耀的事了。
现在,他愠愠地想,再不能逃避了。他还是躺着不动。他深深憎恶房地产生意的苦差事,不喜欢他的家人,也因此,他不喜欢自己。昨晚,他在伯吉乐·杨齐家玩扑克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在这样的假日后,隔天早餐前,他总显得敏感躁怒。这或许因为,他昨晚喝多了这禁酒区内大量私酿的啤酒,而啤酒又惹得他大抽起雪茄来;或许也因为,从那般舒服大胆的男人世界中,回到这般尽是太太啦,搞速记的女娃啦,处处受拘的地方来,可真令人愤慨,甚至还唠叨着,不让人抽那么多的烟。
从走廊旁的卧房,传来他太太快活的、多么讨厌的声音:“该起床了,乔其宝贝,”接着一阵硬刷子梳扒着头发的尖喳,听起来心里痒痒的。
他咕噜地怨着什么;从卡其色毯子下,缓缓拖撑起胖腿,他穿着褪色的浅蓝睡衣;他坐在帆布床边缘,拿手指搔着乱发,肥胖的脚趾痴呆地探着拖鞋。他懊恼地瞧着毯子——它永远令他联想起自由无羁的豪侠的生涯。为某次露营买下这毯子,但那次露营一直没有去成。正如,他也有充满男人味的法兰绒衬衫,是那种成天痛快地诅咒、痛快地闲荡的生活的象征。
他的脚嘎轧地晃擦着地上,眼球一阵阵疼痛使他哼着声。他等待这一阵阵来袭的灼热,一面模糊地望着外头庭园。像往日一般,他感到愉快了;这是一个天顶市成功的商人所能拥有的挺棒的庭园,十全十美,这让他自己几乎也是白璧无瑕的了。他盯着波状铁皮的车房。一年中有三百六十五次,他这么想,“这马口铁陋屋真不上眼。我得建一间木造车房啰。不过,天晓得,它可是这儿惟一不新潮的东西!”他继续盯着车房,想起他那按亩出售的金莺幽谷新社区,一间社区用的车房该是什么样子?他深吸一口气,闭住,身子轻晃起来,手叉上腰。躁郁的,刚醒过带浮肿的脸,嵌上了深峻苛厉的皱纹。这瞬间,他看起来是个能干的人,一个要员,一个策划、指挥、成就某些事的男人。
他热络地想着这些事,一面踱过坚固、干净、看起来似没有使用过的走廊,进入浴室。
房屋并不很大,却像所有花岗住宅区的屋子一般,有一间全部嵌磁砖的皇宫般的浴室,上釉的磁砖,闪着银色的金属光泽。毛巾架是嵌镍的透明玻璃杆子。浴缸奇大,够一个普鲁士士兵躺在里面。一组钵上,令人咋舌地陈列着牙刷、刮面刷、肥皂盒、海绵盒和药袋,多么光灿耀目,多么精巧,似一个电子仪表板。然则,巴比特并不满足,因为他崇拜一切“新潮器具”。浴室里散着一种粗质牙膏的浊味。“威珞娜又来过这儿了!我讲过多少次,要她用利利得牌子,她偏不用,人走了,把这儿弄得臭兮兮的,一闻不病也病啦!”
浴室踏垫皱皱的,地板也湿了(他女儿威珞娜有个怪癖,高兴就一大早来冲澡)。他在垫上滑了一跤,碰到浴缸。“该死!”他骂。他懊恼地抓过刮胡膏,懊恼地涂上泡沫,用一把刷子胡乱拍打着脸,懊恼地拿起安全剃刀,耙着胖鼓鼓的脸颊。剃刀显得吃劲。刀口钝了。他咒,“该死——噢——噢——该死,干!”
他在药袋架上摸搜着新的刮胡刀片盒子(这时,他习惯这样想着,“买这种便宜货,可要叫你自己磨刀片啰”)。当他在苏打水圆瓶后面摸到剃刀盒,他一想到他太太又将这盒子放在那儿,心里又不舒服了,他强忍着不咒:“干。”随后,他用潮湿的、沾满了肥皂沫滑溜溜的手指,试着拿开小得可恶的盒盖子、及新刀片上黏得紧紧的易脆的油封纸,他忍不住诅咒了。
接着,怎么处理旧刀片呢?它可能伤到他的孩子呀;这老问题一再困扰他,却永不得解决的法子。跟往常一样,他把它掷到药袋顶上,心里暗想着:有一天,他得将那上头五六十个旧刀片清理掉,那些当然是暂时堆在那儿啰。有点头晕,又空着肚子,令他愈来愈不耐烦了,好不容易才刮好胡须。滑溜圆胖的脸,横着几纹小溪似的泡沫渣,肥皂水刺痛了眼睛,他伸手取毛巾。毛巾是湿的,湿而冷黏而可厌的龌龊,他一一瞎摸过去——他自己擦脸用的毛巾、他太太的、威珞娜的、泰德的、妲卡的,及惟一一条有巨大姓名字母签首与镶边的浴巾,他发现全都湿了。这时,乔治·福·巴比特做了一件丧气的事。他竟用客人用的毛巾擦脸!这是一条带脂粉气的绣花毛巾,总是挂在那儿,表示巴比特家属于最高级的花岗社交圈内。没有人用过这毛巾。从没有一个客人敢用它。客人总心照不宣地,就便取用最靠近自己的普通毛巾。
他气冲冲地骂:“天哪,他们用光了全部毛巾,每一个都是畜牲,用就用,为啥要把全部都弄得湿溜溜的,从来就不会留条干的给我——当然啰,我一向是呆瓜!——现在。我就要一条干的——我是这全是畜牲的家里头,惟一最不畜牲的人啰,会替别人着想,体贴别人,考虑到也许有人在我后头也要用这畜牲用的浴室,考虑——”
他把这些可憎的毛巾掷入浴缸,看这些可怜的东西在里面浮着,心中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这时,他太太无声闪入来,沉静地看着这一切,“怎么啦,乔其亲亲,你在干吗?洗毛巾吗?怎么了?你不用洗毛巾啊。噢,乔其,你没用这条客人用的毛巾吧,是吗?”
他能说什么?不必提了。
这是几星期来,初次,他真的被太太惹恼了,怒眼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