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创作美妙作品的早晨。巴比特刚完成广告信函中风格华丽的散文,稍后一刻钟,查斯特·格买·雷洛克,那位驻金莺幽谷的售屋员进来了,向他报告一趟生意,并建议做个广告。巴比特对雷洛克也觉不顺眼,这人在唱诗班里唱歌,此外耽在家里玩红心和提乌龟的牌戏取乐。男高音般的声腔,红棕色波状的头发,骆驼毛刷子般的胡须。巴比特认为,一个喜好家庭生活的男人,不时这样嚷嚷,“瞧这小孩新照的相片——蛮壮的小鬼吧,呃?”这是可以原谅的。不过,雷洛克这种对家庭的依赖,太露骨啰,像个女孩一般。
“嘿,我想到一个替金莺广告的好主意,巴比特先生。为何我们不用诗来试试看?真的,一定会有很棒的吸引力。听听看:
在华厦中享乐
不管逛到哪儿
你只管弄个小新娘
由我们来提供家屋
你可听清楚啦?瞧——可像‘家,甜蜜的家。’你不——”
“是,是,是,他娘的真是,我当然听清楚啰。喔,我想,我们最好用一些比较威严有力的,像‘我们带头,别人跟着走,’或‘可能的话,何不现在?’当然啰,我相信用诗啦、幽默啦,以及所有那些不值钱的废话啦,只要它能达到目的就是了,不过啰,就一个高级的只有某种身份地位的人才住得起的,像金莺这样的新社区,我们最好坚持比较高贵的方式,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啦,今早,我想就这样啰,查斯特。”
2
可惜,这两人对艺术世界同样着迷,因此查斯特·雷洛克的愚诚热心,仅仅是刺激了另一位更年长的艺匠乔治·福·巴比特的天才。后者向史丹莱·格雷夫嘀咕地抱怨说:“查斯特那韧皮般的声音,搞得人不爽!”然则,巴比特的天才毕竟被激起了,他一股脑写道:
你是否开心你所爱的人?
当悲恸的亲人的葬仪结束后,你是否确知你已为逝者尽了力?除非,他们安息在美丽的墓园
林顿区
惟一靠近天顶市内外,绝对最新式的墓地,优美的庭园格局设计,从缀满雏菊的山坡,俯望道查斯特的明媚的田野。
独家代理商
巴比特一汤普逊房地产公司
名人大厦
他乐极了,“我想,这将是张默特那块杂草丛生的老天然林墓园的现代广告板!”
3
他派马特·柏尼曼到书记办公室,设法探出那些屋主的姓名,他们的房子有迹象要由别的经纪人出租,他跟一位拟租间商店房子做撞球场的家伙谈了生意,他迅速地查了一下即将满期的出租房子的表册,他派汤玛斯·毕瓦特——一个街车收费员,余暇时也兼做房地产工作——去拜访那些住在小街小巷中的“可能的顾客”,这是史丹莱·格雷夫提出的一文不值的销售策略。而,他把时间耗在轻信这些馊主意所带来的兴奋里,以及一些烦人的鸡皮狗碎。他发现一种新的戒烟方法,那瞬间他感到自己俨然是个克服一切的英雄了。
他每个月,至少戒烟一次。他戒掉它,似那般可靠的市民一样:承认烟草的邪恶,勇气十足地下了决心,作了各种计划阻止这恶癖,逐渐减少每天香烟数,向每一位他遇到的人详细叙说守良好品德的快乐。事实上,他什么都做遍了,除了停止抽烟这回事。
二个月前,他订下一个进度表,逐次记下几时几分抽的烟,狂喜地发现每根烟的间隔逐渐拉长,他减少至每天三根烟。随后,他把这张进度表弄丢了。
一星期前,他发明一套方法:把他的雪茄与香烟盒藏在办公室外信件箱柜底层不用的抽屉里。“整天在那儿荡来荡去,我自然会感到脸红,在自己的雇员前闹笑话!”他如此说服自己。三天后,他被诱引地离开办公桌,朝信件柜走去,恍无所觉地,取出一根雪茄,燃上。
今天早上,他察觉这事的症结在于太容易打开那抽屉了。锁上它,就这么办!被某种神灵启示似的,他冲出去,把他的雪茄、香烟,甚至安全火柴盒全都上了锁;抽屉的钥匙藏在他的办公桌内。然则,这种除恶的痛苦令他患了一种烟草饥渴症,他随即寻回钥匙,带着一种冷峻的威严走向箱柜,挑出一支雪茄和一根火柴——“只一根火柴,如果雪茄燃不着,发誓放回去!”稍后,雪茄真的熄了,他从抽屉取出另根火柴,这时十一点半了,买卖客户进来谈生意,他自然得敬他们雪茄。他的良心抗议了,“为啥你跟他们一道抽烟!”然则,他恐吓这良心,“噢,闭嘴!我现在忙得紧呢。当然啰,以后再——”没有什么以后了。然则,他相信他已经征服了恶习,这信心令他感觉又高贵又愉快。他打电话给保罗-李尔斯林时,全身浸淫在一种道德的光彩的氛围中,非比寻常地热络了。
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和他女儿妲卡,他就只喜爱保罗·李尔斯林。念州立大学时,他们既是同班又是室友,他一想起保罗·李尔斯林,就浮上对方那黝黑瘦长的身材,考究地分边的头发,夹鼻眼镜,吞吞吐吐的腔调,忧郁的神情,对音乐的热爱,似一位年幼小弟,惹人疼爱保护。保罗一毕业,即进入他父亲的生意圈内;现在,他是一个批发商及屋顶建材用纸的小制造商。然则,巴比特执拗地相信,而且在上流社交圈内他不厌其烦再三宣称,保罗原可以是个伟大的小提琴家,或画家,或作家。“怎么说呢,那家伙到加拿大山岩,旅途中写给我的信,就让你亲眼看见那风景,像你自己站在那儿似的。相信我,在稿酬收入上,他可以跟任何一位畅销作家来一番激烈的竞争!”
然而,在电话中,他们仅仅说了这些话:
“南区三四三。不,不,不是!我说南区——南区三四三。喂,接线生,这鬼东西到底出啥毛病啦?你能否替我接南区三四三?——为啥,他们老回答当然可以。哦,哈啰,三四三?请李尔斯林先生说话,这儿是巴比特先生……哈啰,保罗?”
“嗯哼。”
“是乔治跟你说话。”
“嗯哼。”
“你这老臭皮囊还好吧?”
“马马虎虎。你好吗?”
“很棒,托你福。唷,你可有啥消息?”
“噢,没什么好说的。”
“你一直在哪儿消遣?”
“噢,只在附近溜溜罢啦。干吗,乔其?”
“午餐时间怎样打发?”
“和我一道吃罢,我想。俱乐部?”
“嗯哼。十二点半那儿见面。”
“好罢。十二点半。再见,乔其。”
4
他早上的时间并非清楚地分成几部分。许多类似的事情交杂一起,写广告函时,又有无数令人神经抽紧的细琐:一些店员频频打来电话,要寻一间五房带家具浴室,月租六十元的房子;教马特·柏尼曼如何从没有钱的房客挖出钱来。
作为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巴比特的美德——同时也作为一个社会的仆人,替家庭提供住家,替食品配销商提供店铺——是稳健和勤勉。他习惯诚实,保持完美的买卖记录,熟稔各种租约和房地契据,对各项价格有甚好的记忆力。他,肩膀够宽,声调够低沉,也够幽默,这一切证明他是属于上流社交圈内统治阶层的一分子。然则,他对人类可能的价值的认识,或许被他那种十分肤浅却洋洋自得的无知抹杀了:除了投机建筑商出品的房屋的造型外,他不懂一切建筑学;除了曲径、草皮和六种常见灌木外,他不懂一切庭园艺术,此外,他也不懂任何最普通的经济学原理。他笃信,房地产业的惟一目标,便是替乔治·福·巴比特赚钱。这倒是真的,它可是一个很棒的值得吹嘘的话题,在“拥护者俱乐部”的午餐桌上,以及各式各样的“慈善年会”上,这些宴会当然邀请上流社交圈内的人,彼此放大嗓门闲聊着,“为他人着想的公共服务事业”,所谓“经纪人的职责”即是“维持顾客的信任不受任何伤害”,以及一种叫做“道德”的东西,它的性质可是含混不清的啰,不过,如果你拥有它,你就是一个“高级的房地产经纪人”,如果你缺少这东西,你可就是一个奸滑的人,一个投机的小子,一个欠债会半夜潜逃的瘪三啰。而那些美德可唤起“信任”,使你能够经营“更大的企业”。不过,这并非暗示说,你就必须不切实际地拒绝把房价提高二倍,如果顾客是个白痴,谈起价钱时也不知道杀价。
巴比特颇为善谈——经常——在那些商界社交欢宴中,高谈阔论着“房地产经纪人的意义,是作为一个社会未来发展的先知,以及作为一个明显的无可避免的可能的变迁路线的预言性工程师”——这些话的真意是,一个房地产经纪人能从预测城镇的发展路线来赚大把钱。这种预测的能力,他称为“洞察力”。
在拥护者俱乐部的某次闲聊中,他认为“房地产经纪人刻不容缓的义务和特权是,弄清楚有关他自己的城市以及近郊的一切事物。瞧,人家外科医生在人体每条静脉和神秘的细胞这方面是个专家,而工程师懂得各式各样的电路,懂得某些横跨滔滔洪水上的壮观的拱形桥梁的每一根螺丝钉,房地产经纪人必得清楚他的城市,每一英尺每一英寸,以及所有它的罪咎与美德。”
虽然,他真的清楚天顶市每一区、每一英尺每一英寸的地价,他可不清楚警察的权力是否太大或太小了,或者是否赌博跟卖淫业勾结一气了。他清楚防火建筑的意义和防火保险率的关系,但他不清楚这个城市内有多少消防人员,他们怎样训练,月薪多少,或者他们的器械设备是否齐全。他盛赞租家邻近学校的种种好处,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是值得知道的——是否这个城市的校舍有适当的暖气、灯火和通风设备,他不清楚教师是如何挑选的,然则,他歌颂道,“天顶市可夸耀的一件事是,我们付我们的教师足够生活的薪水,”那是因为他在《拥护者时报》上读到这般说法。他自己,可无法付给教师普通水准的薪水,不管在天顶市或任何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