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瑰丽!朦胧!
文牧全神贯注趴在一张课桌边沿,右手食指轻轻摁住一排方块键中的录音键;他调整好姿势,让自己倾斜得有些酸疼的身体尽量松弛一些,尔后冲一个神情肃穆的阿拉伯女人颌首示意。坐在一旁凳子上的阿拉伯女人身着白色传统长袍,头部遮掩在头巾下,洁白的头巾飘垂在东方丝绸缝制的白袍的衣领上,露出一双眼皮皱褶了几层的漂亮眼睛。她来中国是陪伴攻读医学学位的丈夫的,——这时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拉扯一下裹盖住下半部脸的纱巾,露出唇线柔和好看的嘴唇。
“让我们开始吧!”她稍稍摆正了身体刚坐下时略略侧偏的朝向,面向正西麦加方向端坐,用流利的汉语吩咐道。
她的认真感染了文牧,手指飞快摁下了收录机的录音键,磁带沙沙的响过一二秒之后,静候在一旁的阿拉伯女人开始用她的母语说话;一连串清晰优美的祝福快速录进磁带中:
愿万能的安拉赐福给你们!
语音刚落,音键倏地弹蹦复位;文牧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按照穆斯林的礼节左手扪在前胸,真诚地向阿拉伯女人致谢。
“谢谢您,”他说。改用刚刚学来的一句阿拉伯语说道:“安色俩目尔来库姆阿拉伯语,意即:“愿安拉赐给你平安。”。”
“瓦尔来库姆色俩目阿拉伯语,意即:“愿安拉也赐给你安宁。”。”阿拉伯女人站起身来,还文牧一个友好的微笑。文牧拎起收录机,再次躬腰致谢,离开了这座医学院的外国留学生楼。
文牧文惠策划的祝福计划至此大功告成。录音机里的一盘磁带是兄弟俩准备送给二姐茜如的结婚礼物。经过近十天的辗转,他们找遍了这座城市所有大专院校的外国留学生,托了同学的许多关系,录下了近四十个语种的语言,除了日常多见的大语种外,还有稀罕的古希腊语、古拉丁语等等。为了录到梵文的祝福,文牧弟兄在一个礼拜天的晚上,搭乘火车到了另一座遥远的城市,清晨叩开了一位哲学院着名语言学教授的门,说明来意;他们的稚气和执着感动了老教授,竟一下子帮助他们录下了好几种罕见的语言,使兄弟二人欣喜万分!大姐丽娜婚姻的失败在他们内心一直存有一份歉疚,以前他们没有想起过用现在的这种方式给大姐一个温馨的、牢固的祝福;因而他们希望二姐能够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幸福。
由文惠执笔,兄弟俩在茜如婚礼的前夕给二姐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和文牧正在准备报考明年的硕士研究生,以后还想继续攻读博士学位,不能回家参加二姐的婚礼,云云。
茜如在收到弟弟们的来信和聆听录音磁带里用各种语言表达的最最美好的祝福后,眼睛里闪出幸福的泪花儿。卢西鸿下班后捎带回了一只设计精美的镜框,镶了一副鸳鸯戏水油画;分层构思的深棕木质框架别具一种深远的意境。画面背景是北京北海公园久负盛名的白塔,绿山,碧水,湖面倒挂的垂柳柳荫下戏嬉着一对鸳鸯。卢西鸿进门后随手把它撂在书柜上。茜如走过去拿起来,惊喜地喊道:
“呀!好漂亮的鸳鸯。”她扭过头去,问:“谁送的啊?”
卢西鸿正在洗手,不快地乜斜一眼茜如,悻悻地说:
“还会有谁啊!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你是说……唐子萱?”罗茜如吃了一惊,“你不是说过,不给他下请柬吗?他怎么知道我们的结婚日期呢?”
“我是那样说过,”卢西鸿不紧不慢地说,“可那只是最初的想法,最后还是告诉了他。难道你不赞成我这么做吗?”他似不经意地反问茜如。
茜如蓦地抬起头,卢西鸿的话在她听来很刺耳。
“你这是什么话啊?”她觉得有些愤怒,“你怎么能这么看待我们之间的友谊呢?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对不起,”卢西鸿自觉失态,连忙道歉。“我知道你很看重友谊,茜如,我们以后再也不要提这些了,好吗?现在,你把这幅油画挂起来吧。”他说。
环顾一遍挤满了新潮家具的窄小房间,县城里时兴的大立柜、写字台等等在当时称为“三十二条腿”的红松木家具全都漆刷了三遍枣红国漆,油亮鉴人。装饰柜里摆满了同事贺喜送来的荆江牌水瓶、搪瓷脸盆、拉丝玻璃茶具之类的东西。罗茜如站在屋子中央,拿眼光测量了一下墙壁的位置,搭上一只高脚凳,把画挂在靠门一面的墙壁正中——在她挂画的时候几乎还没有发现他们已经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对面写字台上方的墙上本应该悬挂新婚夫妇结婚照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画一挂上去,立刻暴露出了这个明显的缺撼!
卢西鸿敏感地看出了墙面的对称失衡,鉴于刚才茜如的反感,他一言不发,沉下脸,一转身走出去了。
罗茜如觉察到了卢西鸿表情的异样,现在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此之前,卢西鸿跟她提起过两次,去县城最有名的“伊甸园”照相馆照一张结婚合影,茜如不知怎么的都拖延过去了——必须说明,她的确不是故意的。眼下婚期定在明天,弥补已经来不及了,照相馆最快的冲洗速度也得三天以后!——想到这一切都是由自己造成的,茜如心下十分懊悔;但卢西鸿一番含沙射影的话以及隐忍的不满,令生性倔强的罗茜如心中暗生不快,她打消了一度把镜框取下来的念头,以致于反感和怨恨完全冲垮了仅存在心头的一份愧疚。她把画挂好以后只匆匆瞥了它一眼,再也没有勇气去看它了。
在民风淳朴的小城,人们热衷于给新婚夫妇送暖水瓶尼龙袜之类小物什的习俗中,卢西鸿夫妇收到了一份丰厚的贺金。罗少白罗少清兄弟自台湾转汇香港寄来一百美元,相当于内地黑市交易的人民币的10倍。卢西鸿捧着一叠兑换成人民币的票子呆傻了半晌,这些在国外不起眼的钞票在低工资低消费的中国大陆,足足抵得上他和茜如二人辛苦两年的薪水呢!两位伯父在信中还一再表示了歉意。信中还说,罗少白因一些事情丢掉了军籍和退休军官应享受的俸禄,在老兵同乡会的帮助下,刚刚谋了一份山场护林员的职位等等。
所有这些令人忧郁的消息像一片乌云飘漫过来,让罗茜如对婚期临近的喜悦顿减。两位伯父的处境显然极其艰难,一百美元对于一个山场护林员和一个不得志的老兵可能是一笔很大的财富,手捧着这笔钱,罗茜如心里惴惴不安。开始她以为是爸妈给远在台湾的二位伯父写了信,当她把她的疑惑跟卢西鸿提起时,他竟毫不在乎地说:“傻瓜!是我写信告诉他们的。我从统战部弄到了二位伯父的地址,便告诉了他们。哦!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这也是统战工作的需要,公私兼顾。”他温柔地伸出一根食指头,轻轻按住未婚妻的嘴唇,“时局不同了,许多人还巴望着能有一个像样的海外关系呢!”
罗茜如听了他的解释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只是把气闷在心里。但伯父们诚心的祝福又让她暂时丢开了种种不快,伯父们还合撰了一幅贺联,并希望新婚夫妇喜欢。
卢西鸿亲手把贺联写好,端端正正贴在门框上。
婚礼那天,小县城上空出了一个罕见的天象。1980年10月6日临近黄昏,几乎全城的人都看见了瑰丽无比的太阳风暴。因为天文台提前发布了预告,尽管一些闭塞迷信的市民对本世纪最后一次在我国领土上空发生的“带食而没”的天象心存惶恐,人们还是跑到户外争相看稀罕,几个略懂天文知识的男人指手划脚地吩咐兴奋不已的孩子们端来一盆搅拌过浓墨汁的水放在地上,等着观看倒映在水中的太阳。希望看得更真切的年青人则情愿骑上自行车,吆三呼四的直奔城郊地势高的小山坡顶。新婚夫妇的喜糖上午就发出去了,在小县城里他们又没有什么客人要款待,革命化的婚礼让他们乐得个省钱清静。
日落时分,月影渐渐遮蔽了太阳的光球,同时在月影周围出现一个颜色鲜红的色球层环圈。色球层上部往外猛烈喷射出火焰似的云雾,有如海洋表面滚滚汹涌的波涛……
“日珥!”罗茜如卢西鸿此时正在市郊一座小山坡顶,二人坐在一块巨大的火山石上。云焰喷涌而出的时候,茜如兴奋得站了起来,大声喊叫:“噢!瞧哇!”她抬手指向天空,太阳风暴以它每秒几百公里的运动速度喷射起一串串的美丽的火舌,高高的悬挂,又顺着一条圆弧轨道远远地连接到太阳表面,月影的外圈源源不断地喷涌出一层美丽的淡蓝色光辉。被月球完全遮住的太阳此时不但不能使大地黑暗下来,太阳大气外层明亮耀眼的日珥和光芒柔和的日冕反倒衬映照亮了整个黄昏的天空!天边渐渐沉落的光球像一只深沉幽蓝的宝镜被瑰丽无比的光辉挟裹着,大地在它的辉映下刹时变得亦暗亦明,极目远眺,山顶上的他们、还有远处的小城……一切景物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极光里。这种天文奇观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消失,大地归于黑暗。
“它如同人世间最深沉最纯真的爱情,”茜如像个哲人,又像一个诗人,“当它汹涌喷发的时候,你能不赞叹它的瑰美吗?”
跟罗茜如孩子般的亢奋相反,卢西鸿只是默默凝望远方的天际。“……你甚至听不见它的呼啸……这真是太可怕了。”这种令他隐约不安的感觉究竟要预示什么?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卢西鸿现在心里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听信茜如的怂恿,新婚之夜跑到荒凉的野郊看什么倒霉的日珥!他不想探究太阳风暴跟爱情的关系,倒是初秋的夜的寂寥和寒气让他打了个哆嗦。拉紧了竖起的衬衣领口,他耐不住催促她:“亲爱的,我们回去吧。”
日珥过后,新婚夫妇的生活归于宁静。婚后的日子在新奇中挟带着平淡的痕迹飞快地流逝,罗茜如三班倒的工作还是照旧。在要不要怀一个孩子的问题上,夫妇二人第一次发生了争执。罗茜如在犹豫不决的日子里私下吃了避孕药丸,等到有一天她感到有些头晕——也许是巧合——才对丈夫道出实情,着实让卢西鸿吃惊不小。他恼怒地盯住妻子,像所有急于做父亲的男人一样,他所有的致命弱点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
“你想让人家说:‘那个卢西鸿是个阉货’吗?”他气急败坏地怒斥妻子,挥动拳头“砰”地砸在桌子上。“你让一个男人蒙受耻辱……”
“医院领导找我谈过,”茜如老老实实答道:“我也想明年再要孩子。”
“胡说八道!”卢西鸿竖起剑眉,冷笑道。“婚都结了,还不够生育年龄!这些荒谬的东西也只有那一帮蠢货才想得出来!”
“我不再吃药就是了。”茜如像做了错事儿的孩子,低头嗫嚅道。
“这就对了。”卢西鸿的脸色这才缓和过来,末了又加上一句:“女人哪!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茜如一时语塞。停顿了一会儿,她才叹口气,说:
“你也这么看待女人?难怪你崇拜尼采崇拜得五体投地呢!”
“那倒不一定。”卢西鸿斜了一眼妻子,“尼采的思想多陈旧呀!他主张对付女人得用鞭子,而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茜如不再说什么了。她也觉得瞒着丈夫私下里吃避孕药对不住丈夫。卢西鸿适才迁怒的目光和语气虽如一把利刃刺伤了她,但她还是忍住了,把一切归责于自己的胆小怯懦,以致才发生了一些愚蠢可笑的事情。
她决定停下服药,生一个孩子。
“生个男孩吧,”丈夫获知了妻子的想法十分高兴,“男孩长大了,可以跟着爸爸到小河里去洗澡。”
“最好是女孩,”她说,“女孩子总喜欢牵着妈妈的衣角,而且她们也容易被妈妈们打扮得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