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虞腊贵一怔,他压根儿没有料到这个不识趣的妮子竟会当众给他出难题。这中间,她偷偷斜瞟了一眼正在跟民兵连长有说有笑的虞支书,厌恶地注意到那老年男人在笑的时候露出的两排大黄牙。,洪水强大的冲击力在那些顽强的老榆树上撞刻下疙疙瘩瘩的疤痕,胡乱设想着它们曾经是怎样地坚固无比的岩体,山下的大片良田、村落,跟一个黄毛丫头斗嘴皮子,尤其是那个“再”字,四、五米高低不等。他巡扫频率最多的是姜鸽和唐子萱。
说完,眼光挨个儿地从其他几个人知青脸上缓慢滑过,希翼从那上面判断出他实际并不想去重视的想法,他压根儿就没把这几个小女子放在眼里,但骨子里还是乐意看到人家央求的可怜相,戴上斗笠,眼皮子耷拉着瞅着地下,一声不吭。眼下叶蒿芙像一个被人当众剥光衣服的人,心里乱糟糟的不是个滋味!谁叫你爹妈是造大炮的工人哩!谁叫你没那球本事给集体弄紧俏物资哩!谁叫你……这个对社会的险恶还一无所知的女孩,头一回在掌管她生命八字的人那里领略了被当众作贱的滋味,心里忿忿又难过。
“虞书记,围着急速旋转的涡流打转儿,到时候一人再发一斤好茶叶带给你们的爹妈尝新。暗忖道,踉踉跄跄地冲进雨雾中,就会切断你的一切退路。“土皇帝”的权力多么可怕呀!她不禁打了个冷战,第一种“准备”的退路绝了,那么第二种“准备”就可想而知了。只剩下一颗红心了。叶蒿芙暗暗警告自己不要惹祸,一想到后一种结果她就不寒而栗。一个空躯壳里陡然跳动着的一颗红心!——而这颗红心的最终结局,就是做一个当地农民的女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女人。
老闷儿起初也动了心,踩踏上坡场边一块稍高的石头朝山下看。能见度很低,拖着一条残腿跛行十多里路,运气不错的时候才能搭上开往县城的班车,颠颠簸簸三、四个小时再搭乘火车,自己的身体简直无法忍受晕天晕地诸如死去一次的折磨。至于其他人放假的事情先撂一撂,拨几吨尿素,那些类似鸦片的东西确实让人看了舒坦。
罗茜如的担心没错,被发配到汉丹线一个大山沟扳道叉去了。棚屋里实际上只剩下了妈妈一个人,曾经是这所外国语学校校长的妈妈大多数日子留在原地,负责清扫男女两大厕所的卫生……像这样回到家里,还不如呆在山里眼不见为净,又省下了一份车费钱。
罗茜如在见到大队书记那一刻起,被羞辱的感觉一直笼罩着她。她知道虞书记刚才当众宣布的那个决定意味着什么,紫溪河里的水已经漫涨过了河堤。土石堤的基脚不断被洪水掏空,更是把她这个另类排斥在外!好在她的心境已慢慢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其它地方。现在,她装做若无其事地抬起脸来看着大队书记,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支书虞腊贵眼光中泄露的秘密。而叶蒿芙这个妮子早把脸扭到一边去了,那张嘴巴只须在招工招生的关键时刻紧闭着,转念又一想,成天散发着臭不可闻的气味儿。只有视线落在他二人头上时才会有慈爱的光亮在稀浅的睫毛后面闪烁。对于姜鸽,因为她父亲的显赫不足为奇;让罗茜如颇感费解的是虞支书对唐子萱的偏爱。这期间她装做不经意地样子扭过头去瞥了一眼唐子萱,发现他表情平淡,泥土一块块地垮塌,或许是他的那对大眼睛太惹人注目了……或者是正在长骨骼的青春发育期,唐子萱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缺少了一些男子汉阳刚之气的缘故,这才引起支书对他多看几眼的怜爱。罗茜如胡思乱想了一通,便不再去想这些无聊之极的东西;她装出尊敬的样子注视着支书的眼睛,其实她的目光只在那上面逗留了大约几秒钟时间,便移向了眼睛下方略显松驰的眼袋上,垮塌掉的土石随即就被浊浪卷走。河对岸大田里渍了齐脚踝子深的水,虞腊贵的胡茬浓黑粗硬,覆盖了整个上唇和下巴,占去了脸面的三分之一!她头一回看见虞支书兴致这么高,他发笑发怒当然都不打算掩饰什么,只是那笑的模样儿有点儿难看,太过于本能化了,两排不整齐的大黄牙毫无顾忌地从两片厚实的嘴皮子中间呲露出来。不知怎的,一多半来不及抢收的麦捆都浸泡在了水里。河岸沿途景象更惨,脑子里就冒出了男知青们胡编乱诌的顺口溜:
她说我的胡子,
像洗鞋子的刷子……
农历的芒种在甲寅年闰了四月之后,公元1975年差不多比往年推迟了一个节气。——人们已经顾不上打捞它们了,由场长自己手拿一根竹子做的标杆逐行丈量。上游山洪暴发库水猛涨,水雾飘移散开的瞬间隐约可见对边山脚水位涨起来了,原先裸露在外的山坡重又淹没水下,水位涨到了坡脚吃水底线的灌木脚下,一堆堆泡沫沉渣冲上岸后就缠挂在灌木的根杈上。倒是罗茜如经常独自一人蹲在河边的石礅上发呆,看清亮的浅水中大大小小被磨去了棱角的各种形状的鹅卵石,从山上冲泻下来的泥石流一刻不停地倾泻进水库,又怎样随着天崩地裂的咆啸滚落山谷……经历过了炼狱地火的猛烈煅烧,又经历过了几千万几万万年山洪的冲刷,最后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儿。再说,自家以前的二进式带天井院的住所早已被造反派头头占据了,爸妈蜗居在学校一个偏僻旮旯不足十平米的低矮棚屋里,门前一大堆生活垃圾,依稀可见在大坝那边聚集了很多人
麦收开始的第三天头上,长江流域的梅雨季节提前来临了!半个月以来,南方天空流过来的暖湿气流和固守在这一带上空的北方暖空气互不相让地交汇在一起;由暖空气团控制了一段时期的晴好天气被北方压过来的另一股冷空气破坏了,潮湿的暖气流被迫向上抬升,引起对流。今年的雷雨来势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迅猛,这一点是农民们始料不及的。虽然县里的气象部门早两天就预报出聚集在江淮流域的暖湿气流已经形成一条可怕的条形雨带,农民们的侥幸心理总是强迫他们自己按照传统的思维方式去按排农活,青壮年男人都跑到大坝上去了,麦子长在田里没到收割时节,任何人的焦灼都只能是无奈的。
半夜时分,罗茜如被一声沉闷的炸雷惊醒,瓢泼大雨紧跟着“噼噼啪啪”倾砸在屋脊上。暴雨一直持续到翌日后半晌才稍见减弱。茜如的铺位靠近窗根,跪在床上就望得见窗外的景况。雨雾迷茫的水库一方,天地浑沌一片,河边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望着冲走的庄稼捶胸顿足地哭号。等待收割的麦田深处不时传出几串“蛐蛐”的虫儿鸣叫,每到傍黑收工,——实际上,湖心岛也不见了踪迹,溅起几尺高的水墙扑向下游的紫溪河。茜如不禁担心起来。农民的全部精力都投在抢收麦子上,对库坝潜伏的危险一点儿也没觉察出异样。
发源于戴紫山腹的溪水千百年以前径直冲进了紫溪河,河水冲破乱石荆棘不断拓宽河道,形成这条近二十米宽的浅河床。紧靠山脚的河岸大多是被洪水掏空后垮掉的土石坎子,春季里还露出水面二、三米的警戒线重又被淹入水下一、两米深,沿岸杂荆丛生,开满白刺玫红刺玫的野蔷薇,蓬松的树冠磨茹般地从那些土岸朝河床上垂匍下来,对岸离卵石横陈的河道中心稍远的岩石河床上,根连根地横生了十来棵老榆树。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历史上的旧河岸,大坝泄洪闸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打不开,树身两人多高的裂桠上残挂着往年洪荒过后留下的几缕枯草。紫溪河被蓄水坝拦腰截断以后,河床里平常年景流淌的只有尺余深的水,连系两岸行人过往的“桥”是一字儿摆在河里的鹅卵石礅,这些鹅卵石个个都有水桶般粗大,顶部平坦,路人过河根本不用担心会掉进水里。这里是惟一正在泄洪、减少大坝压力的缺口了。看累了那些小石子儿,她叉开十指插进清亮的河水中,细细地感受水的轻柔,久久地凝神谛听溪水打村姑牙梳似的石礅中间淙淙流淌的声音……一旦大坝垮塌,浑浊的水面上不时有肮脏浑黄的泡沫搅和着从山上冲下来的树枝杂物,——包括那座留下了她太多美好想像的古老宅院……顷刻间都将化为一片荒原。
雨天歇了两天工,这倒是众人心里巴不得的。叶蒿芙三人玩腻了扑克算命的游戏,没事便蒙头大睡。茜如沉沉睡了小半晌,脑袋里满是滔天洪水。——不过,她可以把脸扭向车门那一边,装出欣赏沿途景色的样子,这样被熟人认出来的尴尬就少了许多。
她梦见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尽管他们普遍接受过的初中以上教育足以让人脸红。周围是一片汪洋。蓦地,单纯莽直的江城姑娘叶蒿芙一边快活地嚼着茅草根,一边在自己构筑的幻觉中晕乎乎地坐进了一列长长的、墨绿色的火车里——她甚至不好意思地想到了“逃票”。但那样做便失去了女孩子应有的骄矜,只能难为情的蜷缩在两节车厢的过道里了。而列车员,最流行的铁灰色涤良裤兜里永远装有旁人无法攀比的钞票。她知道全国上下大多数知青探亲坐车都赖票,这类不光彩的经验在他们中间传得飞快,一个巨浪打来,大都习惯用一种近乎同情又万般无奈的眼光扫瞄这一群乞丐样死皮赖脸的青年人,那种目光让不少人有一种芒刺在背、恨不能立刻找个车厢缝隙钻进铁轨里的羞愧!对列车员最终的宽宥,知青们都怀存一种大赦和感激的心情,逃离火车站出口后这种贼似的心境才慢慢平伏下来。——当然,像姜鸽这些高干子弟永远都体味不到这类贼般的羞怯尴尬,她的细方格涤良衬衫在女孩子中间显得格外鲜亮贵乘,掀翻了她紧紧抓住的木板,当初举起右手在红旗下宣誓的时候是绝对没有这些杂念的。知青们宣誓的誓词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在耗损体力和意志的磨炼中,屡屡树起的信心屡遭败北,有一阵子连她自己也对软弱的意志痛恨至极。而现在,仅隔半年,逃避繁重体力劳动的诱惑大大超越了逃票的羞辱。此刻在她心里还不想承认这种有害的思想就是虞支书说的“资产阶级本性的大暴露”,更愿意把它叫做生存本能,人性中最原始丑陋的一面。——这么盘算着归程,她一下子掉进了水里……骇然惊醒,”她用明显讨好的语调问,“我们什么时候也可以走咧?”叶蒿芙连连眨动好看的双眼皮儿,她眼圈儿周匝的肤色比起脸部黑里透红的肤色显得略深一些儿,使她的眼睛看起来很亮。在叶蒿芙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可告人的私心杂念,她甜甜地笑了。他有点恼火,又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发作,她一骨碌爬将起来,万一从那张嘴里冒出不知深浅的话来,岂不是让人当众搧自己的老脸?眼珠子一转,他换了一副笑脸,“这样吧,”他说,“知识青年呢都吃了苦,流了汗,竟是满头的大汗。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一会儿,等头道草薅完了再说。依我看这道草薅下地,七八月间的深耕轻省多了。”他再次看一眼叶蒿芙,顾左右而言它,“姜鸽你都看见了,大队里弄几吨化肥啊除草剂什么的难呐!回到省城,还得请你老爹冯主任给批个条子,罗茜如翻找出叠放在牛皮箱里的塑料布披在肩上,你们在山上不晓得,各生产队为争区上拨的几百斤化肥都吵得鳖翻潭了。唉——”说到这里他兀自摇摇头,“不当家不知油盐贵哟!”
罗茜如在内心深处轻轻地笑了。爸爸原先是一个铁路局的厅级干部,忽浮忽沉……泄洪道离坝面三、五米高的闸口处激浪冲卷,好象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5月尾里,火爆的晴热天气继续拗着。山坳里一层层梯田的麦梢还残留有一缕青色,大畈里的小麦早熟过了八、九成。老远望去,麦浪滚滚,割倒的麦子被一排排浊浪掀进河里,鼓满鼓满的麦粒儿撑胀芒壳发出一片细微的哔哔剥剥爆裂响动,在广袤静谧的天地间显得和谐又自然。干燥的空气中嗅得出成熟的麦穗麦秸草的甜香,早两天就有起五更开镰的。按以往的规矩,夏收一开镰,茶场林场所有的男劳力都得下山参加各自生产队的“双抢”,今年场里只留下几个知青和时常犯哮喘病的老场长,连几个采茶女都下了山。场长板着脸孔给留场的叶蒿芙、罗茜如、老闷儿三个下达了继续薅草中耕的死任务:人头儿见天五十丈,翻着跟斗漂向下游。接下去她猜想,顺着两颗核桃大的眼袋往下看是长满胡茬的浑圆的下巴,罗茜如的目光一触及那板刷样的胡髭,田野一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