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洋行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本来,胡雪岩做生意是以怡和为客户的,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
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凋年辰光放出去的账能够借此顺利收回,倒是一件好事。只是有三家缫丝厂正在筹备之中,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一旦开工,浙西农村中不知有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虑。
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由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皆唯他马首是瞻。
左宗棠赴任两江,胡雪岩打算说动他加蚕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怡和洋行就一定会关门。
古应春觉得用这一招对付洋商确实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司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果然,胡老太太生日那天,赫德亲自上门来了。怡和洋行提出的条件很好,所谓“市价以外,另送佣金”,便有两笔收入。坐享厚利,在他人求之不得,而胡雪岩却决意放弃。
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顾,至少要想个虽拒而不伤赫德面子,让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说法。办法总会有的,要不起风潮,不坏市面,还要养蚕人家有生路。
赫德是有名的老奸巨猾,情知要避免这三点的妥当办法,花十年工夫也未见得能筹划出来。不过,胡雪岩的苦心,他还是体谅到了。
左宗棠主陆防,李鸿章主海防,这是已经争论了十几年的老话题。先是西北告急,陆防论占了上风。及至曾纪泽使俄,解决了中俄纠纷,陆防论不再有人提起。李鸿章旧事重提,海防的计划朝廷完全同意。哪知正干得如火如荼之时,李太夫人病殁汉口,李鸿章无奈回籍,朝廷命左宗棠代为监管。
左宗棠自感得意,海防,北洋可管,南洋又何尝不可管,而且经费大部分出在两江,来管南洋,更觉名正言顺。所以,左宗棠一到上海,便要胡雪岩陪同去看江南制造局。
左宗棠的巡视,实是一个乱子。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左宗棠却硬要交代胡雪岩去代理购买军火,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这便有“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胡雪岩连说“怕不见得好”,把这生意让给了制造局的买办。
洋商却非要认老主顾,把价目表事先开给胡雪岩,并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这样一来,制造局便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去和上海道邵友濂商量。邵友濂答应找个机会,好好打胡雪岩一顿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4. 胡雪岩的生意出了漏洞
生意出现危机,也有胡雪岩自身的原因。典当行生意,分布在各地的共有二十六家。当铺的资本总算有四百五十万银子,按一分息算,一年就是五十四万。
经人提醒,胡雪岩发现了漏洞。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账,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被吞掉了。
古应春给他出了个主意,整顿典当行。不必一家一家来查,只需把二十三家的“总管”、“管包”通通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于是,账目、架货的虚实也就盘查清楚了。
口风一漏出去,杭州典当行的总管心里便七上八下。原来,此人舞弊已历多年。思前想后,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打消这个计划。万不得已,串通了自己的姨太太,使出美人计。胡雪岩既已中计,只好让大家不动了。
另一个是上海的钱庄档手宓本常,和古应春较起了劲。
上海的银根,紧到了极点。市面上只有一百万现银,全靠同业互相协助,在汇划上耍把戏。情势到了这种地步,非得赶快另寻进账不可。为了维持阜康的信用,只好抛售茧子,这是胡雪岩十分不情愿的。还有一个办法,由古应春出面,购买缫丝厂,把手头三百多万两的丝茧变成现银。
收买缫丝厂的生意谈成了,宓本常却不肯划款。宓本常放了风声出去,说胡雪岩并无意办新式缫丝厂,是古应春在做房地产的生意上扯了个大窟窿,所以买空卖空,企图无中生有,来弥补他的亏空。如果有缫丝厂想出让,最好另找主顾。否则,到头来一场空,白误时机。
对于古应春,宓本常自有一番说辞。虽说胡雪岩指明给古应春购厂留一笔款子,钱是阜康的,受人之禄,忠人之事,银根这么紧,如果把这笔钱死死守住,不拿来活用,着实没有道理。
宓本常敌视古应春,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不愿他与阜康过于接近。
宓本常原本看胡雪岩一片如花似锦的事业,激起了一番雄心壮志,打定主意,利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
生意是和自己的表弟合伙做的。由宓本常拨付五万银子,在海上运送货物,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宓本常得两份,表弟得一份。
邵友濂的闷棍早想出手。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前次各省关票解沪,邵友濂就已经动了手脚。只是时机不凑巧,胡雪岩得到左宗棠的支持,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又逢李鸿章抵沪,胡雪岩借了商谈鸦片捐税的机会,请求李鸿章出面催收。李鸿章一诺无辞,税款才顺利移交。
等到法国进攻越南,朝中分为主战、主和两派。左宗棠主战,邀胡雪岩去总督府面谈,由转运局想办法,购买四千支洋枪。另外,加拨二十五万款子,作为开拨费用。
到了上海,胡雪岩才发现,不巧的事情凑到一起了。
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差阳错,他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虽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两银子,如今又要拨付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胡雪岩女儿嫁期在即,依胡雪岩的脾性,面子上的事总要摆得越大越好。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两银子。最后就是宓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两银子。
急也没用,如今只有按部就班,一面催上海道,一面想法子调头寸。
李鸿章这一面,早已打定了议和的主意,只是慑于清流的力量,不敢公然表示。
李鸿章门下却已经心领神会了,想要议和有结果,须先救火。谁是“纵火”者呢?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至麟。擒贼先擒王,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不久,市面忽然谣言大盛,说胡雪岩摇摇欲坠。一说他跟洋人在丝茧上斗法,已经处于下风。又一说便是应付的洋债,到期无法清偿。
到胡雪岩启程回杭时,上海阜康开始挤兑。不到一天,只好关门大吉。
杭州这边,情势尚好。一则没有李鸿章那一派人的煽动,二则藩司德馨和胡雪岩亲若兄弟,亲自到阜康维持秩序。所以,等胡雪岩上岸,照旧摆出排场,以稳定“军心”。
德馨深夜造访,和胡雪岩、古应春一起斟酌发往军机处密友的电报,托他在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多管闲事。只要大家体谅胡雪岩情非得已,相信他会负责到底,办事情就有了缓和的余地。
算一算总账,人欠欠人,通扯来算,连官款在内,还完欠款后,还多下三百五十万两银子。
但这只是如意算盘。积款最多的是在丝茧上,照市价是九百万两银子。但自上海阜康的风潮一起,丝茧上免不了也要受人挤兑。九百万两银子的货色,说不定只能打个倒八折,只值一百八十万,洋商等的就是这一天。
5. 关键时刻,朝廷落井下石
胡雪岩的帝国大厦岌岌可危,假定有朝廷出面维持,只要便宜不落外方,也都认了。只是风潮之起本属有因,要想朝廷在此时伸出援手,绝无可能。
事情很快传到了朝廷。据奏,阜康银号关闭,查刑部尚书文煜在该号存银七十多万两,朝廷要求“查明确数,究所从来”。恐怕很快就有严旨。
文煜的回奏很坦白,说他这二十多年来,曾获多次税差,廉俸所积,加上平日节俭,在阜康存银三十六万两,其余为亲朋托文煜经手代存。
上谕认为他“所称尚属实情”,不过“为数稍多”,责成他捐出十万两,以充公用。
上谕又责成左宗棠严行追究,勒令将亏欠多处公私等款,赶紧逐一清理。胡雪岩首先被革职。又命左宗棠给各省督抚公文,把胡雪岩在各地的典当行,并茧丝若干包值银数百万两,一一查明办理。
时人这样描述胡雪岩倒闭带来的冲击:“前日之晡,忽天津电报言其南中有亏折,都人闻之,竟往取所寄者,一时无以应,夜半遂溃,劫攘一空……今日闻内城钱铺曰四大恒者,京师货殖之总会也,以阜康故,亦被挤危甚……使诸肆尽闭,京师无富商大贾,内外货币不通,劫压将起,司农仰屋之筹益无可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