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鲁吉并没有多少讲笑话的习惯,这种时候,他心里也实在没有一丝一毫打趣逗乐的想法。事实上,他是故意说得漂亮,作为一种方式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并且镇住自己的恐怖感,因为这位精怪的声音已经让他觉得骨髓里都惶惶不安了。
像这样坐着,不声不响地对着那双直愣愣的玻璃球似的眼睛,斯克鲁吉觉得真是太糟糕了。而且,鬼魂身上产生的一种地狱般阴森的气息,也是非常可怕的。斯克鲁吉本人感觉不到这一点,然而这是很显然的事,因为,虽然鬼魂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但它的头发、上衣的下摆和皮靴上的流苏却依然在漂浮,好像被炉灶里的热气吹着似的。
“你看得见这根牙签吗?”斯克鲁吉问道,出于刚才指出的理由,他迅速重新转入攻势。同时也为了把这个幻影木然无情的凝视从自己身上移开,哪怕移开一秒钟也好。
“我看得见。”鬼魂回答。
“你并没有朝它看。”斯克鲁吉说。
“可是我看得见,”鬼魂说,“尽管没有朝它看。”
“好吧!”斯克鲁吉说道,“只消把这个吞到肚子里去,我这后半辈子,就会受到自己制造的一大群妖魔鬼怪的困扰。胡闹,我跟你说吧——胡闹!”
鬼魂一听到这句话,便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同时晃动着他的链条,声响是那样阴森恐怖,直叫斯克鲁吉紧紧地抓住座椅,以免昏厥倒地。然而还有叫他更害怕的事情哪,只见鬼魂解下缠在头上的绷带,似乎在室内绑着太热了,他的下颌便垂到胸前!
斯克鲁吉双膝下跪,十指交叉地挡在脸前。
“天哪!”他说,“可怕的幽灵啊,你为什么和我过不去?”
“世俗之人!”鬼魂回答说,“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我相信,”斯克鲁吉说,“非相信不可。不过为什么幽灵们到世上来走动,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鬼魂回答,“他躯体里的灵魂都必须出去在他的同类到处行走,游遍四面八方。要是生前他的灵魂没有走动,那么死后就要罚他这样做。他的灵魂注定要浪迹天下——哦,我真不幸啊!——并且要眼睁睁地瞧着那些分享不到的事物,那些事物本来可以在世上享受,而且成为幸福!”
鬼魂又发出一声哀号,晃动着链条,搓着黑影朦胧的双手。
“你上着脚镣手铐,”斯克鲁吉颤抖着说,“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戴上生前自己锻造的链条,”鬼魂回答说,“我一环又一环、一码又一码地锻造了它,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缠绕在身上,心甘情愿地佩戴着它。这式样难道你感到陌生吗?”
斯克鲁吉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是否愿意知道,”鬼魂追问道,“你自己身上缠绕着的那根东西有多重有多长吗?七年前的圣诞节的时候,它就足足有我这根这样重、这样长了。打那时候起,你又在那上面花了不少精力。现在它是一根极其沉重的链条了!”
斯克鲁吉看看他周围的地板,想看看自己是否被1.4米左右长的铁链围绕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雅各,”他哀求道:“老雅各·马莱,再跟我说些什么吧。说些安慰我的话吧,雅各。”
“我没有这种话好讲,”鬼魂回答,“埃比尼泽·斯克鲁吉,安慰要从另外一个世界,由另外一些使者传送给另外一类人。我也不能把我想告诉你的话都告诉你。允许我说的,只剩下很少的了。我不能休息,我不能耽搁,我也不能在任何地方逗留。过去,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走出我们的账房——注意我的话!——生前,我的灵魂从来没有越过我们那银钱兑换窗口的狭窄的范围而外出游荡。现在,那令人厌倦的行程展示在我的面前!”
斯克鲁吉有一个习惯,每当他考虑问题的时候,总要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这会儿他又这样做,思索着鬼魂刚才说的话,不过他没有抬起眼睛,仍跪着没有站起来。
“你的行程一定很慢,雅各。”斯克鲁吉指出。他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神情,虽然也带着谦卑和恭敬。
“慢!”鬼魂重复他的话。
“死了七年,”斯克鲁吉忖度着,“你用整个时间在旅行?”
“全部时间,”鬼魂答道,“没有休息,没有安宁,受到永无休止的悔恨的折磨。”
“你走得快吗?”斯克鲁吉问。
“驾着风的翅膀。”鬼魂回答说。
“七年之中,你大概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斯克鲁吉说。
鬼魂听到这句话,又发出一声叫喊,同时把它的链条在这黑夜死一般的静寂中弄得当啷作响,让人毛骨悚然。
“哦!我拴着,绑着,戴着双重脚镣手铐啊,”鬼魂说道,“不懂得那些不朽的人物千百年来为这个世界所进行的无休止的劳动,在其可以感觉到的好处完全发扬光大以前,就会消失在永恒之中。不懂得任何一个善良的基督徒的灵魂在小小的范围内工作,不管那是什么工作,都会觉得有限的生命太短,不够发挥自己有益的作用。不懂得一生中的机会错过以后,就没有办法让后悔来弥补损失!然而我过去就是那样!哦!就是那样!”
“不过你过去一直是一位很好的生意人啊,雅各。”斯克鲁吉结结巴巴地说,他现在开始把这句话应用到他自己身上来。
“生意!”鬼魂叫喊着,又搓起双手来,“人类才是我的生意。公众福利才是我的生意,慈善、怜悯、宽厚和仁爱这一切才是我的生意。我在行业中的交易在我的生意的汪洋大海中只不过是一滴水而已!”
说着,鬼魂伸直手臂,举起链条,好像这就是一切徒劳无益的悲伤的根源。然后又把链条重重地扔在地上。
“在过去的一年,”鬼魂说,“我受苦最深。为什么从前我总将眼睛朝下看着从我身边经过的同胞们,却从来不抬起来看看引导那几位智者到卑微的处所去的神圣的星呢?难道那星光不会引导我也到穷人的家里去吗?”
斯克鲁吉感到不胜惶恐,剧烈地战栗起来。
“听我说!”鬼魂叫道,“我的时间快要完了。”
“我听着呢,”斯克鲁吉说,“不过不要对我太严厉!不要说得这般恐怖,雅各!我求求你!”
“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怎么会用一种你看得见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我曾经悄无声息地坐在你的身旁许多许多天。”
这可不是叫人好受的话语,斯克鲁吉打着寒战,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我的赎罪苦刑并不轻松,”鬼魂接着说,“我今天晚上到这儿来是警告你,你还有机会和希望来避免同我一样的命运。是我设法给你带来的机会和希望,埃比尼泽。”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嘛,”斯克鲁吉说,“谢谢你啦!”
“你将要被鬼缠着,”鬼魂继续说,“被三位精灵。”
斯克鲁吉拉长了脸,拉得像鬼魂刚才拉的那样长。
“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机会和希望吗,雅各?”他用结结巴巴的声音追问。
“是的。”
“我——我想我宁可不要。”斯克鲁吉说。
“要是没有它们来访,”鬼魂说,“你就不能奢望避免我现在的经历。明晚钟敲响一点的时候,你等着头一位来访者吧。”
“我不能让它们马上一起来,让这事就此了结吧,雅各?”
“后天夜晚同一时刻等着第二位。大后天夜晚12点的最后一响停止震荡的时候,是第三位。别想再看见我,为了你自己,你要记住我们的这次会面!”
鬼魂说完这段话,就从桌子上拿起包布像原来那样把头裹起来。斯克鲁吉听到鬼魂的上下颚缠合在一起的时候,牙齿发出刺耳的响声。他鼓起勇气抬起眼睛来,只见他的客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把链条一圈圈地绕在手臂上。
鬼魂从斯克鲁吉面前往后退,每退一步,窗子就自动升起一点儿,因此,当他退到窗口时,窗子已经大开。鬼魂招呼斯克鲁吉走过去,他听从了。走到彼此相隔不到两步的时候,鬼魂举起手来,示意他不要再靠近。斯克鲁吉站住了。
这与其说是服从,还不如说是出于惊讶和恐惧,因为在那只手举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从空中传来的嘈杂声。那是断断续续的哀悼和悔恨的声音,是无法形容的悲伤和自怨自艾的哭泣。鬼魂静听了一会儿后,也加入了这悲悼的挽歌,然后飘到窗外那凄凉而又黑暗的夜空之中。
斯克鲁吉跟到窗口,好奇心使他不顾一切向外望去。空中布满了各种惶惶不安的幻象,匆匆忙忙地飘来荡去,一面走,一面呻吟。每一个幻象都像马莱的鬼魂那样带着链条,有的几个(可能是犯了罪的官吏)被锁在一起,没有一个是自由的。有不少在世时是斯克鲁吉本人认识的。其中一个老鬼魂穿着一件白背心,脚踝上缚着一个巨大的铁质保险箱,他看见石阶上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人,他因无法帮助她,而伤心地哭泣着。很明显,这些鬼魂一致的痛苦在于他们全都想善意地干涉人间的事务,可是已经永远丧失了这种能力。
究竟是这些东西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还是迷雾吞没了他们,斯克鲁吉闹不清。他们连同他们灵魂的声音一起消失了,黑夜变得和斯克鲁吉刚才回家的时候一样静。
斯克鲁吉关上窗子,然后查看鬼魂到底是从哪儿进来的。门还是像他亲手锁上时那样是两把锁锁着的,门闩也都没有动过。他正想说一声“胡闹”,可是刚说了头一个字就顿住了。由于他刚才情绪太过激动,或者由于白天的疲劳,或者由于他瞥见了那个冥冥的世界,或者由于和那个鬼魂的乏味的谈话,或者由于时间太晚,他现在十分需要休息,他径直走到床边,衣服也没有脱,一倒下去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