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示意他把担子放下。他们总是显得那么干脆,没有余地,好像真理被他们攥着,他们的出现就是来梳理世上的万事万物。
“这是什么呢?”
“看你们说是什么。”丁连根说。
有一个人站得远远的,两个人站得近近的。无论远近他们都有点害怕两只放在地上的鹫。那鹫放在地上也有凳子那么高,而且它们弯钩似的喙伸得老远,好像往外呼呼地冒着吃人的热气。
“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你知道吗?”一个把烟叼在嘴上的人说话了。丁连根影影绰绰看到他的面目,很胖,下巴的赘子只怕有半尺长,垂在领口外面。他旁边的那个最先要他放下担子,拽了他的扁担,现在张着腿望着公路两端,也不时望望两只鹫。另一个站得远远的人手上拿着一个乒乓球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丁连根在公路上见过,上面写着个“停”字。
“我这是挑到城里献给政府去的,”丁连根说,“我知道是保护动物。”
胖子喊在一旁东张西望的人说:“他说他是去献给政府的。”
他的口气充满着嘲笑和不信任。
“他送给县里?他送给县里?”那个东张西望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丁连根。
“献给政府。”丁连根纠正说。
“献给政府?”那人说。
“你献给政府?”胖得发喘的人说。他年龄好像并不大,顶多三十来岁。“你这么晚了挑来献给政府?你的心情这么迫切?看来你的觉悟蛮高咧!我们就是政府,你可以走了。”
就完了?就这么简单?好像……好像不应该这样的……
“我……我……我就走了?”他说。
“当然。”他们说。
“不写个东西给我吗?”
“那写什么,你说?写什么?你献了不就是献了吗,你很光荣,虽然你是半夜悄悄地送来的,那也很光荣嘛。哈哈!”
丁连根去抽扁担。他觉得很乏味。扁担是不能献的。一条用过五年的竹扁担,汗水把它染得发红了。
他在黑暗中解扁担。他想问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他没敢开口。他在想他们是政府吗?他们不像政府,不是我心目中的政府。他们没问我的名字,他们知道是谁送的呢?上面要求对国家保护动物一律要送交给政府,都是这种结果吗?这是没收,献就是没收吗?既然如此,我何不把它们杀了?那献个卵子!把它们丢到山崖里去喂狼还痛快些!别人献出的动物曾在电视里出现过。不过只是畜生的镜头,奇怪的四耳狼、猴面鹰,还有一只金丝猴,它们在接受的院子里被人饲养着。那是县政府的院子还是林业局的院子?就都这么献了走了?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他有点后悔,有点伤心。他望了望地上黑糊糊一堆的鹫,对他们说:“它们没吃东西呢。”那几个人没理他。他又说:“它们饿了一整天,有一只好像不行了。它们的屁股啄烂了,还没好。”
“怎么,舍不得吧?”好像是胖子在说。
丁连根就走了。他觉得跟他们说多了没用。他没往回走,他往前走。因为他记得他兜里还有两块多钱,那前面不远一个小集镇什么的,有几户人家,有打铁的、卖面的、剃头的。他看见了一些烟火便记起来了。
他的鼻子酸酸的。他往前走,背着扁担,轻松是轻松了,风吹在身上,有丝丝寒意,但心很清爽,而鼻子发酸。
我坐一会儿吧。他现在是彻底的无力了,脚挪不动,他就坐在路边,望着黑黝黝的山影和丘陵。
他发困,他伏在自己的双膝上,把头埋进去。他听见有汽车过来又过去的狂叫声,路上有尘土。他抬起头,看到他见到的那一辆面包车从身边疾驶而去,那上面有他的两只鹫。
七
号闻到了一股汽油味,接着闻到了一股潲水味,一股发腻的酒精气味。它和老鹫被那个人粗暴地丢进汽车,然后,它们又来到了另一口水缸的脚下。它们是被拖进来的。那些人把它们拖到飘满酒精气味的屋子,让它们呆在水缸下,号还以为又回到了那个捉它的男人的家里呢。可是过了几分钟,老鹫就被人提走了,倒提着,像提一只鸡。提它的人拿着一把刀,另外几个吃着烟的男人指着那只老鹫说:“就这只。”
就这样,号看见老鹫被他们提走了。那个拿刀的人把刀丢到地上,说:“我一只手还提不动呢。”
于是有几个人过来与他一起提,另一个拾起地上的刀子,走出了后门。
从后门吹来的风里号马上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是同类鲜血的气味。号差不多麻木了,饥饿和捆绑使它身心俱损,意识模糊。它甚至记不起它是从哪儿来的了,好像它从来就生活在靠近水缸的角落里,生于斯,长于斯,从来就是个饥饿的、失去飞翔能力并被绑缚的鸟。那股血腥味冲得它大脑愈发钝痛。是钝痛,好像有人用一块石头敲打过它的全身。
又接着传来了那种剁肉剁骨的声音。
再接着号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老板,有没有面吃?”那是捉它的人,倒挑着它走的人。那人因为饥饿而显得更加瘦小,像一块长在山崖上的疙瘩树根,脸上就像没有水分的、干巴巴的石头。
楼下没有人,人都上楼去了。楼上有男人的声音,有女人的声音,有杯子相碰的声音,那狭窄的楼梯口涌下来一团一团的人声与酒精气味。这个人不知怎么就忽然提上了号往外跑,跑得飞快。这个人像一个鬼魂,像一阵风,他的山里人的步子简直像豹子一样迅捷。他背着号就跑。他跑下公路,跑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道。他无法歇下来,他的脚板不停地叩打着石子,发出嘣嘣嘣嘣的声音。他的扁担在肩上弹跳着,有时撞到一棵树,有时撞到一些石壁,也发出瘆人的声音。另外,他的嘴里呼哧呼哧的像一头野兽。他狂奔,他就是一头野兽,在夷岭的夜里背着一只秃鹫,慌不择路。号觉得它的脊骨都要颠断了,在那个人汗湿水流的背上。“我操他的妈,我操他的妈,个贼日的!”号听见他在骂。
丁连根在骂。
那只老鹫成了一堆肮脏的禽毛,被人煮了。他连夜赶回去,带回了一只鹫,丢失了一只鹫。连那尖着橙黄色嘴巴的黑鹩哥都在嘲笑他:“哈哈!哈哈!”
村里的人都来看他。“你是卖了吧?”他们说。“你肯定是卖了!”他的老婆也说。老婆站在村里人的一边。他们不相信他去献一只癞鹰给国家,另一只却背回来了。
“神鹫是可以吃的。”当他闻到了那股煮鹫的香气,他捉的鹫被那些上路设卡的人下了酒,他才相信这样的鹫的确是可以吃的。这是一个事实。那黄棕色的飞翼、金黄色的冠毛和瓦灰的导向翎全像一堆鸡毛,是鸡毛。那香味,被酱油、八角和桂皮煮出的香味,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也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用酒送下喉咙。
这没有神秘了。而且,他怕谁呢,与政府打过交道的人,还会怕谁呢?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号的眼睛呢?鸡的眼睛!没有神秘,没有诅咒,没有巫婆一样的蛊惑。没有!它就是鸟,一刀下去,什么都没有了,魂飞魄散,变成大粪,肥田,就是这么!那些设卡的人就是这么吃的!设卡的人带了个好头!
他抢回的这只鹫,他打量着它,再一次审视。吃了它吗?卖掉?关于吃它的计划已经烂熟于心了,从第一口,到最后一口。我卖掉它的话,也比白白送给那些设卡的人吃了好!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凭什么要设卡?他们没收过一车车的木材,听村里的人说,他们将一个养殖户的一百多只七彩山鸡也没收了,原因就是运那七彩山鸡的车忘了带特种动物养殖证件什么的,再回去拿也不行,因为你已经上了路,开始了贩运。而山鸡是保护动物,你未带证明,就不能证明你是家养。跟这些人有什么道理可讲的?没有道理,他们就是道理。他们没收有道理,放行也有道理;他们吃了有道理,不吃也有道理。这些土匪!
丁连根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只鹫我可以把它养着,他心里说。当然这也是碰上了又一件事,夷岭外面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听说这里有一只活鹫,想把它买去。在证实了这两个人不是县里设卡的那帮人之后,丁连根突然不想卖了。
“我们是买去当诱子的。”那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说。“我们不是帮餐馆买的。”他们证实现在县城餐馆里红烧癞鹰的生意正陆陆续续好起来。“这还是秘密吗?有好多癞鹰不被这里的鸟啄下来,也都饿掉下来了。当然喽,还有枪呢,还有农药呢。”
两个来买鹫的人说这只号可以当“诱子”。说它口龄小,好驯,县城的鹫都是死鹫。他们在那儿高谈阔论,直言不讳,以为丁连根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懂鸟。可当他们抬头看到屋梁上有一只乌黑发亮的鹩哥,听见鹩哥在那儿喊着女主人“妲妲,妲妲”时,他们发现说漏了嘴。“你是个内行。”他们说。他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没有五百元我不卖。”丁连根说。
他的老婆冲了出来,把号提溜着就往那两个人怀里塞。“他不卖我卖了。这只是我捉到的。他捉的那只早让政府屙成屎了。”她一手提号一手扒开漫天要价的丁连根。丁连根被扒了个趔趄,他哪是他老婆的对手。
“我做主!”老婆拍着胸膛,“一百八十元你们提了走人!”
那两个人只肯出三十五元,说县里一只红烧全癞鹰也才八十元一盘,你吓我!
后来他的老婆说:“我送给你们算了!”还是往那两个人怀里塞。
那两个人不知女主人是激将,在那儿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试探地说:“是啊,一只癞鹰也养不起,一天要吃两斤肉,你养还不如送人划算。家有金山也要吃垮。”
“我是送给你们的,你们拿走呀!”妲妲说。
那两个人不敢接,但女主人塞给他们的时候,号的爪子把其中一个的脖子划出了两条深深的血印,只一擦,就是两条血印,比机器还锋利。那个捂着血印的人正要去抓号的腋窝,女主人的手就闪电一般收回去了。她把号丢给了身后她的男人,哈哈大笑说:“你们痛快些吧!”
那两个人红了脸,灰溜溜地拍着手走了,说:“买卖不成仁义在。”
老婆妲妲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破口大骂丁连根道:“你个钉锤子,那你就养啦!看你养出五百块钱的金子来!”
“可一百八十块钱的金子也养不出来。”丁连根嗫嗫嚅嚅地说。
这就是丁连根只好把号养着的原因。
八
丁连根在河上守了两天,终于守到了一头死牛犊。
这可以节约一些钱。
他不想告诉老婆妲妲说他是想驯“诱子”的。他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所以他得忍着,不能做声。他认为先给老婆讲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再则他认为女人只会坏事,尤其像老婆妲妲这样的大炮女人。他疲倦了,他心凉了。在秋天的河边,他抽着烟,看水,心凉了。心中却无端滋生了一种抗拒,反抗这世界的,对着干的,不信邪的。他把烟头一支一支地丢进河里,他想了两天,心中行事的想法慢慢明朗了。
河上走着船,有鸬鹚船,但没有了他爹的。鸬鹚在叫,还有别的鸟,黑卷尾,红尾伯劳,漂亮而安静的戴胜,锯工一样的沼泽山雀。他现在可以重温他死去的父亲的那一整套驯鸟割舌的技巧。他记起来他曾是一个驯鸟人的后代,这么多年,他种庄稼,打柴,也养了一只乖巧的鹩哥,可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驯鸟人。然而他的父亲是一个驯鸟人,非职业的驯鸟人。他的父亲还是一个残废军人。他的父亲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之后脑子就不好使了,那脑子里有美国鬼子的弹片,据说取不出来,每隔两年就去城里拍一次片,据说那弹片在脑袋里都长毛了。父亲因为爱盘鸟,回来以后还是盘鸟,后来养了几只鸬鹚,在河上捕鱼。脑筋好的时候,捕过十几斤的大青鱼。脑筋不好的时候,他就拧鸬鹚的头,将鸬鹚的头拧掉。一只鸬鹚在六十年代就要二十多块钱,他生生拧去了四个鸬鹚的脑袋。他说:我拧美国鬼子,我拧杜鲁门和李承晚的脑袋。他只是一个疯了的爱鸟人,过去丁连根就是这么诊断的,他甚至不想回忆起他的父亲。他曾将他的父亲捆住,捆在厕所里。当然喽,这都是父亲发病之后。父亲除了这样,还要剪鸟的舌头(谢天谢地,只是剪鸟的!)。后来他养了一只玩儿的鹩哥,他先是捻舌,也就是把鹩哥厚钝如甲的舌头捻薄,捻一层皮去,再敷药,等雀舌好了之后,再捻。可是,在那一年他发病后,竟扯出鹩哥的舌头来剪去了一截。这是在他糊涂的时候剪的,那一天是端午节,丁连根记得清清楚楚,他在用“美人脚”粽子蘸糖吃。那只平常只会说简单话语的鹩哥,突然能成篇背诵林彪的语录了,而且是一口地道的黄冈话呢。在1976年,这只鹩哥天天高喊“天塌了,天塌了”,结果那一年发生了大地震。在地震后的第三天父亲就残忍地将那只鹩哥掐死了。他拖着死牛犊回去的时候想,我终于要驯驯它了。那几个设卡的人给了他勇气,把他推向了一个骁勇残忍的驯鸟人的行列。“我试试看吧。”他对自己说。
他托着一匹死牛犊回来的时候,他的老婆瞪着一双牛卵子眼睛。他的老婆说:“嘿,你疯了!”他说:“我就是疯了。我要喂一只全县全国最大的鸟。”
一个人疯了你是挡不住的。妲妲记得她疯了的公公。你除非把他捆住,像捆公公,像捆一只癞鹰。
就是这么,丁连根剁发臭的死牛犊,然后,把它们抛给号。
号第一天没吃。
第二天也没吃。
这只号是傲慢的,它有着鹫的尊严。
肉太臭,这是对它的侮辱。
不能让它的眼里总是出现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光芒。现在,我假设它已被几个人丢进馆子吃了,被两个鸟贩子买走了,把它丢进笼子,运到集贸市场让人们依质论价,指手画脚,然后——驯也好,杀也好,总之,假设它不存在了,它只是一个影子。就这么,你吃也罢,不吃也罢。这是熬鹫的开始。鹫就是这么开始熬它的。“熬吧!”他咬牙切齿地说。除非县长亲自上门来,收走这一只鹫,说,丁连根同志,感谢你。否则,我是闭门不出了。
为防止号在极度的愤怒中发疯与反抗,他找了一根牛皮带,套在它的右腿上。然后,丁连根给它做了个眼罩,罩上它的双眼。然后,他给它松了绑。因为钳制它的自由,或许是它拒食的原因。他给了它翅膀的自由和双爪的有限自由,会唤起它的野性的幻觉,并因为饥饿而疯狂地扑腾而噬咬。现在两只眼被黑布罩住的号,犹如置身永久的黑暗中,鹫对黑暗的恐惧使它无所适从。另外,它已经没有力量了。
对嘴前的腐肉只有胡乱地吃。一个人到山穷水尽之时,是没有什么尊严可讲的。
第三天的夜里,丁连根听到了水缸底下传来了细细的咀嚼与吞咽声。那不是鹩哥的,鹩哥吃着粟米,总是如饮醇醪。而且鹩哥没有晚上进食的习惯。鹫也没有,但鹫蒙上了双眼,它已不知白天黑夜。
第四天早上,丁连根起床,果然看到了号啄去了不少的腐肉,它的喙钩上还沾着进食的肉屑。
丁连根找了些盐,放进水里,给号擦烂臀。号嘴里发出感激一样的细微呻吟声。
“这还差不多。”丁连根说。
九
号的伤渐渐好起来了。它开始拼命地进食,也拼命地挣扎。一旦体力回到了体内,它便不顾一切地撕扯那束缚它的皮套。它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转着圈,想将腿从套子里挣出来,它啄它,锲而不舍,准确下嘴。结着皮套的是一根从父亲鸬鹚船上取下的缆绳,浸了许多遍猪血,异常结实。在它狂乱地啄咬皮套的过程中,那缆绳在它右腿缠得层层叠叠,它终于站立不稳,一下子翅羽委地,浑身淌着虚汗,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