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没有得到回答。他四下打量,准备自己找寻。可是他看到的竟是长长的水平线,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感觉到有些不对头,疑惑地问道。
“在海上,是风把我们带到这里的。”卡来卡回答。
帕内特的心思不在他的话上,他也并不在意,他们是否真是钓鱼迷了路,而被风吹到了这里。此刻,在他的脑海里填满了一些东西,让他觉得其乐无穷。这些东西,像彩虹一样,花里胡哨的,带着粉红色的和紫色的条纹。想让一个在酒里面足足泡了两年的人,和酒精彻底决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海面渐渐地平静了起来。独木舟轻快地向前滑行。帕内特的四肢都被绑在船板上,怎么也动弹不得。于是,他只好喋喋不休地说话。他颠三倒四地背诵小时候学过的诗句。他的表演,只有一个听众。遗憾的是,这个唯一的听众,并不关心韵脚,他只是偶尔在帕内特头上洒些海水,或者是用席子替他遮挡阳光,或者是喂他几口可可奶。不过还有一件事情,他也不会忘记,那就是每天帮他梳理两遍胡子。
他们的船平静地向前行驶。可是,越往前走,贸易风变得越强,船的速度也越慢。鉴于这样的情况,卡来卡决定冒一次险,把航向改为东方。在这时候,帕内特的脸色倒是好了许多。他的脸,褪去了腐烂的海藻的颜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
在向东行驶的过程中,卡来卡一找到机会就登上小岛,在岛上生火,煮一些米饭和土豆。可是,上岸对于他们而言,是很危险的。有一回,他们就被两个白人截住了。那两人划着小艇拦阻他们的去路。情急之下,卡来卡连自己是黑奴的身份也没来得及掩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没想过要去掩饰。在对方距离他们还有将近五十码的时候,他扳动了步枪。一个白人当即中枪而死,而他们乘坐的小艇,也被枪击沉了。
“靠我这边的船上,有一个弹孔,为了安全起见,你最好把这个洞堵上。”帕内特说。
卡来卡松开绑他的绳子,用绳子堵上了弹孔。帕内特舒展了一下胳膊上的筋骨,开始用好奇的目光左右打量。
他把眼光停留在卡来卡身上说:“真的是你,这不是幻影。太好了!看来我好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这是带我去哪儿?”
“芭比。”卡来卡回答。芭比,是巴格维勒的土语名称。
听完,帕内特禁不住吹了声口哨,他意识到,驾驶这种连个帐篷都没有的简易船只,一连航行八百英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个黑人小伙子真的很了不起!他心想。顿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股敬佩之情。
“芭比是你的家乡?”内特问。
“是的。”卡来卡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好吧,那继续前进,船长。尽管我不知道,你带我一起回去的原因,不过,等到了那儿,我就会明白的。”帕内特的语气里充满了信任。
起初,帕内特看起来还很虚弱。但是,吃了一段时间的可可豆和甜土豆之后,他逐渐恢复了体力,神志也清醒了许多。接下来的日子,依靠品尝海水的咸味,在一连几个小时里,帕内特甚至已经忘记了酒这样东西。随着酒精在他体内的逐渐消失,在福弗堤海滩的那段经历,也在慢慢地离他远去。现在,船上只有两个古怪的水手,一个是土著人,一个是大病初愈的病人。不过,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很融洽。
转眼已经是第三周,卡来卡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帕内特注意到了这个。他们带来的食物已经吃完了。
“我说伙计,你这样可不行。就连最后一点可可豆,你也给了我,你得给自己留一点!”帕内特一脸关切地说。
“那个,我不喜欢吃。”卡来卡回答。
独木舟在天海之间继续前行,海水拍打着船底和船板,发出“咚吱咚吱”的声响。帕内特一直在想心事。他已经一动不动地想了好几个小时。他想起了许多事情。他的眉毛有时候会随着思绪,痛苦地缩成一团。诚然,思考并不是打发旅途的最好选择,一些记忆再一次被拉出来,总会让人觉得难受。现在,帕内特回想起了他荒唐的过去。尽管他一次次地试图逃离,可是,他失败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逃。他能做的,只有面对过去,然后再战胜它们。
已经是第二十九天了,他们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水。卡来卡用可可豆壳舀上水,递给了帕内特。在这样的时刻,这个异教徒继续承担着照顾帕内特的责任。他把桶板上的最后一点水刮到刀刃上,让水沿着刀刃滴进帕内特的喉咙里。
第三十六天,他们看见了咯塞尔岛。在这个岛就在他们眼前,他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像是一堵绿色的墙,倏然从水平线上浮了出来。福弗堤海滩距离这个岛屿,整整有六百英里。卡来卡终于可以暂时喘一口气。他驾驶着一艘没什么航海装备,甚至连海图也没有的船,一路乘风破浪来到这里,这的确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可是,他们在咯塞尔岛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没过多久,他们又起程了。
早上,风向还不错,一路顺风顺水的。中午,风停了。海水陷入一片沉寂,像油一般黏稠。空气里也没有一丝动静,闷闷的。从这所有的迹象里,卡来卡嗅到了风暴的气息,可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不停地继续前行。船上的物品一律被他绑牢了,接下来他集中全力开始划桨。没过多久,一个有白色沙滩的小岛出现在他们面前。风暴来时,他们还有两英里就可以着陆了,还算幸运。
在海上漂泊了这么久,卡来卡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帕内特,也是很费力才能抬起胳膊。可海浪似乎不愿意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一个个海浪,就像是从礁石里燃起的火苗,接连不断地扑向他们的船。真想象不出,卡来卡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他确实将船靠了岸。
好像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一样,在风浪里,那个白人一直是有惊无险,他一次次地被卡来卡救起,最后又被安全地带到岸上。上岸的时候,两个人都快累昏过去了,但是他们都还活着,这已经足够幸运。卡来卡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帕内特的衣角。
在这个岛上,他们停留了一个星期。岛上有许许多多的可可豆,帕内特愉快地享用着,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卡来卡一直忙着修船。这只远航的船,已经严重进水了,不过他携带的东西还完好如初。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卡来卡的家乡——巴格维勒群岛,就在海峡的对面!
“对面就是芭比?”帕内特问。
“没错。”卡来卡回答。
帕内特大叫:“我的老天,这实在太令人兴奋了!这里就是大英帝国的尽头了,他们只能管到这里,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站在对岸吧!”
关于这一点,卡来卡也是最清楚不过。在这世界上,他最害怕斐济高等法庭的治安法官,因为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有权惩治任何违法的行为。只要在大英帝国的领土,哪怕是最边界——海峡的这边,卡来卡还有可能因偷窃罪而被送上法庭。但是,卡来卡也知道,一旦在巴格维勒岛,他可以做任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丝毫不用顾忌会受到惩罚。
至于克里斯托弗·亚里山大·帕内特,他渐渐地恢复了健康,而且整个人洗得干干净净的,就连他灵魂中一些邪恶的东西,仿佛也被水冲洗掉了。在湿润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的滋润下,他一下子变得朝气蓬勃起来。他快乐地去水里嬉戏,心血来潮的时候,也会帮助卡来卡修船。实在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干脆就花上几小时的时间,在沙滩上挖坑,或者是细细研究小海贝壳上的古怪花纹,再不然,他就嘴里哼唱着歌曲,在海滩上来回游荡,享受生活里的惬意,而这样的日子,他以前很少留意过。
他的朋友——卡来卡,让他有些迷惑。对于他的享受生活,卡来卡总是像对待一个孩子似地一笑置之。不过,他并没有感觉到不安。此刻,他满心只想着去报答卡来卡对他的关照。帕内特开始猜想卡来卡把他带到这儿的原因。对,是为了友谊,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里,帕内特扭过头,转身面向他这个寡言少语的小个子朋友。
“喂,卡来卡,”他招呼他,“你是不是怕背上偷窃的罪名才决定要回家乡的。放心吧,不用害怕他们的。他们胆敢找你的麻烦,我一定要他们好看。实在不行,我可以说东西是我偷的,和你没有关系。”
卡来卡一言不发。他埋着头,只顾擦他的步枪,他安静极了,就像天生是个哑巴。
帕内特在嘴里咕哝:“哦,没听到。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你这家伙,有时候真像一只猫,总是独来独往。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绝对不会忘恩负义,我想——”说到这里,他腾地跳了起来。“我知道了,卡来卡,”他接着说,“你是担心自己的逃跑会牵连到我,你担心他们会因为一个奴隶的逃走而来责罚我,所以才带我一起走的,应该是这样,对吗?”
“噢。”卡来卡声音含混地回答了一个字。说完,他抬头瞅了一眼帕内特,接着,目光在对面的巴格维勒岛停留了片刻,又低下头忙着擦拭他的步枪了。这真让人搞不明白,他就像一个谜一样。
又过了两天时间,他们抵达了巴格维勒岛。
迎着绚烂的朝霞,他们的船开进了一个小小的海湾。这个时候,海岛还在沉睡,它正缓慢而又均匀地呼吸着。帕内特兴奋地跳下船,跑到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欣赏眼前壮丽的景观。这里实在是太美了,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这个矮个子土著人则很镇静,他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事。只见他卸下布、小刀以及烟草,接着是子弹盒、步枪,还有他的小斧头。这些东西都略微沾上了一些潮气。不过,因为之前,所有武器都被擦过了,它们在清晨的阳光里闪着亮光。
帕内特被这景色深深地吸引了,他不断地变换着辞藻试图描绘他眼前的一幅幅美景。突然,在身后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那声音靠近他时,就停了下来。他连忙转过身,他的朋友——卡来卡正站在他的背后,背着一条枪,手里拿着一把斧子。
“我说,伙计,你准备干什么呢?”他一脸兴奋地问。
“哦,我想——”卡来卡的语气很慢,他的眼睛里又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芒,这种光芒之前莫·杰克先前见过,就像鲨鱼在冲你眨眼。他说完了前面的话,“我想要你的头颅。”
“你说什么?你要头颅?我的?”帕内特被惊住了,连连发问。“是的。”卡来卡简短作答。
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了,所有的谜团在此刻全都打开了。原来这个土著人看上了帕内特的头颅——那长满红胡子的头颅。在巴格维勒岛,一个熏好的白人的头颅,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的价值甚至超过了金钱、土地、酋长的荣誉和姑娘的爱情。所以,这个精明的土著人,早早做好了打算,一步一步地耐心前行,甚至,他像个保姆一样悉心照料这个白人,给他准备食物,给他梳理胡须。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一个健康的帕内特带回故乡,然后再稳妥而又从容地获取他的胜利成果。
帕内特一下子恍然大悟,事实有些耸人听闻,几乎所有的白人都不会想到这些。可是,他现在竟变成了当事人!谁也不知道,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突然,他开始大笑,笑声持续了一段时间。那笑是从他的胸腔深处传出来的,像是在取笑它的主人刚刚听到的那个天大的笑话。笑声震耳欲聋,穿越巨大的海浪,峭壁上的海鸟也被惊起,它们一直盘旋在上空,绕着阳光飞翔。现在,有必要修改克里斯托弗·亚里山大·帕内特的财产清单了。上面除去他的名字,一身破衣烂衫,还应该另加一部漂亮的红胡子,还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在他唯一朋友的帮助下,逐步恢复了健康和活力。
最后,克里斯托弗·亚里山大·帕内特有些释然,他转过身,说:“动手吧,得到这个头颅,你真是占大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