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位是个身材中等、皮肤泛白透红、头发雪白、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精神矍铄的中国老头。他就是陈杨。以上那些都算不上他的鲜明特征,而是一支插在白色上衣兜里五十年但从未有人见他拿出用过的钢笔。即便五十年前,传统的吸水笔都几乎消失掉了,是他的父亲送给他的。你是否会问,他父亲是怎么得到的?陈杨自然碰到过类似问题“我问过,他说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这是陈杨的回答。陈杨被邀请(是的,是邀请)参加会议的原因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是因“潮汐”失败而罹难两位重要人物乔治和艾琳都是中国人。乔治生前在清华大学工作时陈杨还是中国国家实验室主任,他们经常打交道;“超级鼠”启动时陈杨已经成为ULR驻亚洲总部负责人。乔治多次提到,艾琳是他的第一助手)、ULR驻亚洲分部负责人陈杨和联合国秘书长安迪。“潮汐”的杳无音讯过去一个星期了,如果没有陈杨,“超级鼠”恐怕不会那么成功。
陈杨坐在座位上,垂着头,双手手指交叉握着。听完秘书长的话,他心里想的另一回事也暂时停止。他抿了抿嘴唇,不自觉地表达出不满。陈杨想起在“潮汐”科研小组主要成员(其实大概只有两个人,乔治和艾琳)唯一一次接受邀请访问亚洲时(那次活动真是遭透了,其实是百分之百的商业活动。如果不是因为乔治能够见到老朋友而艾琳可以顺便回家看看的话是决不会答应的),乔治曾对他表达过对“潮汐”的忧虑和极度不满。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非官方形式会面。
作为一个同样致力于人类和世界的科学工作者,陈杨深深敬佩乔治的学识和为人,尤其是他的胆识和魄力。虽然乔治的理论他也无法全部理解,但是直觉告诉他时间会证明一切。而现在,这个叫安迪的老头却只会拿着官腔讲两句不痛不痒的废话。我们今天是检讨和自醒,所以无须过多批判和否定。他无权评论任何人,甚至没有资格去激励别人,他最好是老老实实地闭嘴。陈杨没有站起来发言,只是直起身子,背靠座位上说,“我没听说过有人说这是全人类的失败,没有必要用否定的技巧激励谁;如果说自豪,那么就等于对罹难者亲人的悲恸视而不见;一往无前?我觉得我们更需要冷静,最好什么都不做。”
既然调和是每任秘书长的职责,那也就是说安迪必须忍气吞声,也不参与争论虽然他面对的并非哪个举足轻重的大国首脑。安迪一句话都没说。可见沉默真的是获取调和效果的方式之一,地球,因为争论毕竟不是一个人就能实现而且沉默能换来宝贵的思考时间。波恩说,“陈先生,我们此刻最好不要再争辩感情和词汇问题,我们要谈的是人类的未来。”
陈杨的在对方看来仿佛带着挑衅的眼神再次从秘书长的位置一扫而过,“您是说政治上的?”
坐在旁边的费里立刻打断陈杨说,“我虽然觉得陈先生的言辞有些激烈,但是我大致同意他的观点。什么都不做,这便是我们正要做的。”陈杨对对方的支持毫不在意。费里是为恩纳塞利益而来的,他在一天之内失去了杰克和埃利两位最优秀的航天员。即便这些无法复制的事实也只能暂时唤醒他那真实的人性,也许他的悲痛都不是逢场作戏,但实际上他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陈杨说,“来参加这次会议,当然,肯定有什么东西要谈。不过很抱歉,我还没有从哀悼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是我的感觉错了?我以为你们也和我一样,是来总结上次失败的经验和损失这虽然不见得有多大价值但意义至少能令人接受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你们把‘潮汐’的遇难者甩到一旁,又去谈论什么新目标,甚至也学着曾经乔治的口吻贬低‘潮汐’。按理说,我应该能理解你们的失望,但是当我想起在这一切之前你们的嘴脸就感到恶心。”
斯派克被公认为奇人。虽然他的脸瘦得像木乃伊身体却圆滚白胖,整个就像一副滑稽的拼图。但关于他的奇怪新闻可不止限于他的形象。他起身说,“我认为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我们继续前进。显而易见的是,我们应该为自己和公众找回失去的信心,内容想必大家都知道了。”“绅士”波恩首先发言,挽回‘潮汐’掀起的负面影响。”
陈杨瞟了一眼坐在对面发言人,说,“您的确是个例外,斯派克先生。您做人始终如一,像乔治先生形容过的,永远是个混蛋。但是也看得出他已经被最近的灾难折磨得心力憔悴了,脸上的表情仿佛坑洼的泥地,“但是,我仍希望诸位能以平和的心态展开思考,尤其不必争论孰对孰错。”
“你说什么?”斯派克本来还没有坐下,听到此话,身体立刻前倾,大肚子融化了似的压在桌子上,做出仿佛要扑向陈杨的样子。
陈杨靠回椅子上,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个懦夫。你只会研究别人的看法,自己却毫无建树。作为理论物理研究所曾经的副主任,您的确不辱声名,一个地地道道的言论炮制者。告诉我,除了这些,你还做过什么?”
没等斯派克再次发作,波恩大声制止了陈杨,“陈先生,我知道陈教授生前是你的好朋友,事实上陈教授对在座的每个人来说即使不是良师益友,也是值得尊敬和学习的楷模。悲痛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果你非要放弃冷静的话,我想你应该出去清醒一会儿!”
陈杨闭了嘴。他可不想出去,这本身就十分失败)。这是ULR和恩纳塞首度就此召开讨论会议。
“我们今天开会,他还想听听这群人到底还要讨论些什么。陈杨耸了耸肩,“好吧,我不说话了,听你们的。”
他能挤进那张窄椅子里肯定费了很大力气。安迪接着波恩说,“这并不是全人类的失败。当然,我们应该悼念殉难的英雄。但是,我们更应该和英雄们一起为此自豪,希望这种自豪感能令英雄的灵魂安息,令所有仍旧生着的人继续一往无前。”
会议现场出现第一次寂静。玛莉和斯派克交头接耳,一边拿着会议记录给他看。斯派克忽然压抑着怒气说,“笨蛋!记那些干什么!”玛莉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再说话。陈杨笑了笑,他挺喜欢这个笨手笨脚的女孩,虽然红色的头发有点不适合她。在他看来,玛莉能留在斯派克身边真是个奇迹。
安迪又发言了,“‘潮汐’的失败毫无疑问是一次灾难。对有些人的不理智,我会永远给予理解,但仅仅是理解远远不够老实说,我们本来希望借此开辟一个崭新的国际局势,或者至少为人类的团结提供一个可操作的成功典范。然而现在各国对‘潮汐’的抨击直接导致对联合国领导层的怀疑,尤其是中国和美国。如果联合国体系崩溃,如果‘橄榄枝’缺少了世界上最主要成员国的信任,我想我们都该失业了。”
“是你失业。”陈杨说。
“我今天也不想谈政治,陈先生。他的头型仍是那么整齐发光,怎么看都像画上去的。”秘书长显然对陈杨处处针锋相对也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
“那么谈点什么?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陈杨摊开双手,马上又靠在椅子上,“你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安迪张了张嘴,又组织语言说,“也许给科学事业涂上明显的政治色彩的确是个错误尽管两者几乎从未脱离过干系但是现在恩纳塞和ULR想摆脱这种困境已经没那么容易。最近很多媒体的负面报道极大地影响了两者以及联合国的形象。昨天全球最大太空旅行社空间的幻想老板杜珀已经发表声明,这证明了“潮汐”的失败(以这样一种方式定义失败,他准备将恩纳塞告上了法庭。因为他恐怕是最大的间接损失者,太空旅游已经失去了公信力,并被指责为是让活着的人到黑暗中送死。他还怂恿其它四家太空旅行社和他联名上诉。值得一提的是,杜珀要求恩纳塞赔偿200亿美元。我们尚不考虑这个金额存在多少水分,而要提醒诸位这不仅仅是件商业赔偿官司,它甚至会影响全球经济和未来发展。据悉中国国家运输公司也准备就‘潮汐’影响太空运输生意向我们发难,美国联运以及前两者的重要合伙人西雅图太空电梯公司也立刻效仿。所有这些都直接影响到另一方,‘潮汐’的最大赞助商,世界最大的能源公司原子力的利益。还好原子力老板塔可拉莫维奇仍没有采取行动。不过由于他和众多单位是商业合作伙伴,我们恐怕很难说服他。那时倒霉的就不止是我们。”
陈杨对这些消息都有耳闻。杜珀等等还好对付一点,他们都不过是一干唯利势图商人罢了。最不好惹的是塔可拉莫维奇,他不仅是商人,还是政客,甚至可称得上是军阀。他控制着全世界百分之二十的石油生意和百分之十五的核燃料生意,又是恩纳塞的燃料唯一供给商和外太空开发计划的最大合伙人。虽然他当初也是“潮汐”的怂恿者之一,但想找他理论让其放弃利益接受损失显然是徒劳的。
斯派克就像在与安迪对台词,说,“塔可拉莫维奇有什么条件呢?”
安迪说,“这便是我要与你们讨论的。我们要避免官司。塔可拉莫维奇明白这一点,他开出的条件是要求恩纳塞启动另一个计划。”
“计划,另一个。”陈杨不屑地自言自语。”
安迪的体型符合他的重量级身份,坐下时身体摞成一堆的他几乎就像一头鲸鱼。
“什么计划?”
“他称之为‘阿比亚斯’。计划内容是恩纳塞在未来十年内围绕地球搭建一条环型空间站阵列,作为地球与内太阳系行星之间的中转站。这条地球的项链就是‘阿比亚斯环’。并且他要求百分之五十的所有权和全部能源供给权。”
陈杨吃了一惊,冲费里说,联合国中央会议室。
与会的是联合国航空和宇宙航天局负责人费里、ULR主要负责人波恩及他的助手、ULR物理研究所负责人斯派克(他自然而然地接替了乔治的位置)、秘书玛莉(原来乔治并没有秘书,“您不会认为这是又一个壮举吧,你们不是不再相信了么。”
“我关心的是‘阿比亚斯环’。重要的是,从技术可行性来讲,它远比‘潮汐’符合实际。相信我,我们并不是在重蹈覆辙。”费里对陈杨解释时满脸无奈,实际上却不以为然。
“我就想听你说出这句话。”陈杨压抑着怒火说。
“我们别无选择。现在的形势是,我们也得生存,人类也一样我是说,为了重整人类团结的局面。”费里说。
“别总拿‘人类’说话!”陈杨怒气冲冲地大喊,“你们不想谈政治。好吧!很荣幸地看到,‘和平与发展’对你们来说不是口号,但是已经成为了你们的政治筹码不是么?你们都一致赞成运用这种慷慨的方式实现和平这个高尚的目标是么?想想这是为什么:塔可拉莫维奇的军队可以打下半个非洲,他拥有的资源能养活所有安全常任理事国。仔细思考一下吧这种畸形的国际局面罢!我们反感超级大国、霸权主义、法西斯主义、宗教无政府主义和极端人道主义,于是有了世界大战却从未想过阻止这些人堂而皇之地对世界进行经济强制和经济奴役,接着是”
“这是两码事!”费里大喊。
“然后,或者很快将是什么。”陈杨冷笑一声,“两码事,说的好你们又找到了新典范,多么执著啊!好吧,既然你们都已经决定还找我来干嘛?”
“‘阿比亚斯’计划一旦确定,就将是全世界的事。”安迪说,神情泰然得似乎在给无知的学生陈述一条显而易见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