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我对四阿哥一直主子、您的这样称呼,而他也再没有做出什么令我难堪的事。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地过去了,我被派去做了行宫御膳房的传菜宫人,四阿哥也由户部调去了宗人府。我们虽很少见面,但每夜四阿哥的夜宵仍旧由我来送。内务府分派下来的衣服,我总是不够穿。不是因为量少,而是每件不待穿过一季就已经瘦小的不能再穿。看着日渐丰腴的身子,我知道四年已经过去,我就要回宫了!
果然,内务府下令,我的服役期限已满可以调回宫继续任原差。
时间真是奇怪的东西,它知道我整年归心似箭,好像解情似地也长上了翅膀。我太兴奋了,盼了多少日夜终于盼来了今天!这一天,我卸去了所有上漪苑的差事,和新的宫人交接完毕,就跳跃着奔向四阿哥的住所。
“嗬,瞧把你乐的!”四阿哥见我像只猴子一样在地上跳个不停,笑着打趣道:“都是大姑娘了,要懂得矜持!”
“呵呵,就是高兴嘛!主子,我终于熬出来啦,您不高兴么?”我望着他有些黯然的脸色。
他沉默半晌,脸上绽出笑容:“你和五二弟就要团聚了,而且宫里毕竟比这里好,享福的时候别忘了我就行啊!”
“哈哈,四阿哥您说笑,我怎么能忘记您呢?您是我的保护伞,那年提铃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我不以为然的坐在他的书案边,随手抓起了他搁在桌上的荷包。
银色的鲤鱼正弯着身子奋力向上一跃,这可不就是当年筱爱亲手缝制的鲤鱼跳龙门吗?想不到四阿哥还带着。
“主子,如您不嫌弃我手艺笨,我也绣个荷包送您吧!”我端详着鲤鱼跳龙门脱口而出。
他的眼中掠过一刹惊讶,但很快又平静如水。“哦?你也会绣?”
“是啊,筱爱可是我师傅呢。您这挂鲤鱼跳龙门不就是筱爱绣的吗?她手艺好,要不您怎么一直戴在身上呢。”
话一出口,就觉察出自己的失误,四阿哥脸色白了一白,难堪的张了一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唉……”他用手摸了一下脸颊,青色的下巴微微努了努,只叹着气对我笑。
“也就是你,换了别的宫人,我早就治他一个以下犯上的罪了!还能容你轻易的就走出上漪苑么?”
他说着自然的伸出左手拽了拽我搭在肩上的辫子,收回手的那一瞬,我看到他左手的虎口处赫然一块血红色的牙印子,因为是旧伤,所以长成了一块暗红的疤痕。
“你……”我握住了他即将抽回的手,放在眼睛下面细细的看,虽然疤痕不大但牙齿印子清晰可辨。
他触电一样手臂一抖,狠狠的抽回被我握住的左手,脸色煞白。
“对不起……没想到把您弄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内疚的扯着袖口,泪水滑下脸庞。
他见我竟然哭了,也慌了手脚,连忙拿出自己的帕子笨拙的替我擦眼泪。
“唉,哭什么。你不过是咬在手上,又没有咬在我的脸上毁了容……”他发觉自己说话不妥,及时的闭上了嘴。
看到他窘迫的模样,我笑了。四阿哥毕竟是仁人君子,从前过往的一些偶然也只是偶然而已。
“嘿嘿!”他见我看着他笑,竟也像孩子似的挠着头露出羞涩的笑容。
他举着左手颇有些自嘲的笑道:“你的痕迹要在我手上印一辈子了,我是忘不掉你了,你也别忘了我才好!”
我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皇子,他是当今万岁最欣赏的儿子,据宫里的老人讲,如果不是因为二阿哥是嫡出,太子之位本就应该属于他。
“奴婢先退下了,今儿傍晚就要动身,回去收拾一下。”我微笑着行了礼,逃也似的关门离去。
我是忘不掉你了,你也别忘了我。脑中一直盘旋着四阿哥说的话,精神恍惚的像是生了病。他怎么了?说这些话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呢?我的心里就像着了火一样热的难受,真想喝上一大缸凉水。
时间紧迫,我匆忙收拾好行装之后就拿出针奁为四阿哥绣荷包。幸好还有半天的时间,午饭不吃应该可以赶着绣出来。之前为显仁绣过一个,隔了几年手法有些生疏。我贯注全力,任针尖好几次扎进我的手指。
太阳挂在了正当空,又渐渐偏西,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却也飞速的从绣花针下流逝。端详着细密的针脚,活泼又不失稳重大方的樱桃花,我紧张的心终于放下来。樱桃粉白的花朵虽不娇艳却清丽脱俗,更重要的是,每当我想到四阿哥总会联想起户部大院里那两株樱桃树。它们和四阿哥一起,陪伴我走过最为孤单的四年。
正当我准备拿着绣好的荷包去送给四阿哥的时候,小院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宝儿、宝儿——公公来接你了!”
我出门一看,果然是陶公公。没想到当年由他带我进宫,又由他带我来上漪苑,如今又是他亲自将我送回宫去。
恍惚中,看着他长白的面孔,我竟有种十岁离家时的不舍与恐惧。
我回头望望住了四年的小瓦房,阳光斜斜的照进门扉,拉长了我的身影。
我舍不得谁呢?是上漪苑旖旎的异国风情,还是始终像一棵大树一样为我遮风挡雨的四阿哥?
“公公您等一下,我去去就回。”我将荷包揣在怀里,低着头从陶公公身边溜走。
四阿哥正站在院里,手抄在身后仰头望着夕阳。
我跑的气喘吁吁,拍着胸口说不出一句话,只拿出荷包放在他手里,期待的望着他的脸。
“这么快就绣好了?”他眼中满是惊喜,抚摸着长长的蓝色流苏。
“嗯,……四阿哥您保重,宝璎就要走了!”我压抑下将要涌出的泪水,咬着嘴唇蹲下身子行礼。
“陶公公来接你了?”他摘去了落在我发际的一片树叶。
“嗯,他就在小院里等着我。四阿哥……”我想说一些离别的话,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
他像从前那样摸了摸我的头,鼓励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去吧,时辰不早了。这个荷包我不会弄丢,你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红着脸分辩,总觉得离别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起离开家的时候,阿玛第一次亲了我的脸。我离开皇宫来上漪苑的夜晚,显仁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暖心的话。而如今和四阿哥分别,怎么就这样平淡的近乎无情呢?
“呵呵,丫头你想什么呢?……唉,我也舍不得你走,只是没办法啊!”
他强绽出一抹微笑,神情哀伤的对我张开了手臂。“来吧,西洋人都是这样告别的。”
再也支撑不住,我飞着泪花扑进他敞开的怀抱里,依旧是熟悉的温暖,只是我现在的身高已经可以和他脸贴脸了。
你是属于我的,只准抱我!显仁竖着眉毛的脸又近在眼前。我凄然一笑,显仁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一次。
“又哭又笑不害臊!”四阿哥刮着我的鼻子,双眸溢满了怜爱的笑意。
“显仁要是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找他算账!”他攥着拳头,在我脸前挥舞。我擦干泪水,心里顿时敞亮许多。
终于要和他分离了,从此后上漪苑谁为他铺床送夜宵呢?
他拿着樱桃花荷包,目送我和陶公公的马车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