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王安石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太古不化”,认为原封不动地回到“太古”,是一种倒退,批判口气相当严厉。那么,作为“识治乱者”,正确的道路是什么?一句话:“当言所以化之之术。”这里的“化”,不只是教化之意,它的主旨是变化,大而化之,就是只有通过变法,即整个社会的改革和变动,才能扫除一切恶习,真正实现富国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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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古来博洽而不为积书所累者,莫如王介甫。”
兴贤
国以任贤使能而兴,弃贤专己①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势,古今之通义,流俗②所共知耳。何治安之世有之而能兴,昏乱之世虽有之亦不兴?盖用之与不用之谓矣。有贤而用,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商之兴也,有仲虺、伊尹;其衰也,亦有三仁③。周之兴也,同心者十人④,其衰也,亦有祭公谋父⑤、内史过⑥。两汉之兴也,有萧、曹、寇、邓之徒;其衰也,亦有王嘉、傅喜、陈蕃、李固之众⑦。魏、晋而下,至于李唐,不可遍举,然其间兴衰之世,亦皆同也。由此观之,有贤而用之者,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可不慎欤?
今犹古也,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古虽扰攘之际⑧,犹有贤能若是之众,况今太宁,岂曰无之?在君上用之而已。博询众庶⑨,则才能者进矣;不有忌讳,则谠直⑩之路开矣;不迩小人,则谗谀者自远矣;不拘文牵俗,则守职者辨治矣;不责人以细过,则能吏之志得以尽其效矣。苟行此道,则何虑不跨两汉、轶{11}三代,然后践五帝、三皇之涂哉。
【注】
①专己:自己独断专行。②流俗:指一般平民百姓。③仲虺(huǐ悔):商汤的左相,即中垒。伊尹:商汤的宰相,曾辅佐汤伐桀灭夏。三仁:指商末三位贤人微子、箕子、比干。④十人:指周朝初年辅助武王、成王的周公、太公、召公、毕公等十人,《尚书·大诰》中有详细记载。⑤祭公谋父:祭公是周穆王时的卿士,谋父是字。⑥内史过:周惠王时的大臣,思想比较开明。内史为周朝的官名,相当于后世的宰相。⑦王嘉:西汉哀帝时宰相,为人刚直严毅,后因劝谏哀帝宠幸董贤,下狱死。傅喜:哀帝时为右将军,为人恭俭修洁,忠诚忧国。陈蕃:东汉末大臣,为人忠清直亮,后谋诛宦官,事泄被杀。李固:东汉末年的大臣,从小博学正直,冲帝时为左尉,后被诬下狱,与二子一起被害。⑧扰攘之际:指乱世。扰,扰乱,侵扰,纷扰。攘,攘夺。⑨博询众庶:广泛征求百姓意见。⑩谠(dǎng党)直:正直敢谏。谠,言直。{11}轶(yì亦):超过,超越。
“兴贤”二字是“国以任贤使能而兴”的缩写,意为一个国家只有起用贤人才能使国家兴旺起来,这是本文的主旨。这篇议论小品大致作于嘉祐四年(1059)间,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作者早就对选贤任能有关国运兴衰的重要性有明确认识,而且此文在当时具有影响舆论,推动朝廷,提醒皇上的积极作用。
作为一篇议论文,本文风格是简劲有力,深入浅出。文首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国以任贤使能而兴,弃贤专己而衰。此二者必然之势,古今之通义,流俗所共知耳”,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得明确坚定,不枝蔓,不拖泥带水。
紧接着,以历史为鉴,重实证。作者着重举出商、周、两汉贤才共22位历史人物来证明前面自己提出的基本观点,给人明确、深刻的印象。王安石随手拈出的这些贤才的事迹,都是班班可考,无法否认的,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作者有丰富的古代兴衰的历史知识,有过认真、详实的思考,并不是偶然的灵机一动。最后以一句“由此观之,有贤而用之者,国之福也,有之而不用,犹无有也,可不慎欤”加以归结。既是对当世的提醒,又巧妙地引出下文,起到过渡的作用。
王安石认为,贤才“今犹古也”,一个是“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一个是“今之士民亦古之士民”,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对比中向君王进言,希望打开言路,发现真正的贤能之士;希望君王能远离小人,宽容人才的小缺点、小过失,那么能吏们就能尽心尽责,在岗守职的人们也能明白治理政事的是与非了。这些建议分条陈述,极有现实性和针对性,从不同的方面向君王和高层统治者提出了兴贤用能的指导方针。内容丰富,概括性强,至今仍有很强的借鉴和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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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中称赞王安石是“极有笔力当别用一具眼观之”。
伤仲永
金溪①民方仲永,世隶耕②。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③。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其诗以养父母、收族④为意,传一乡秀才观之。自是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邑人奇之,稍稍宾客其父⑤,或以钱币乞{6}之。父利其然也,日扳仲永环谒⑦于邑人,不使学。
予闻之也久。明道中,从先人还家,于舅家见之,十二三矣。令作诗,不能称前时之闻。又七年,还自扬州,复到舅家,问焉,曰:“泯然⑧众人矣!”
王子曰:仲永之通悟⑨,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邪?
【注】
①金溪:宋代县名,属江南西路抚州,治所在今江西金溪县。②隶耕:属于农耕人家。③借旁近与之:借附近人家的书具给他。④收族:团结同族。⑤宾客其父:用对待宾客的礼节对待他父亲。此处“宾客”作动词用。⑥乞:给,给予。⑦日扳(pān攀)仲永环谒:每天牵拉着仲永四处拜访。扳,挽引,拉扯。⑧泯然:消失殆尽的样子。⑨通悟:犹“通敏”,通达聪慧。
本文写于庆历三年(1043),是一篇因事抒感、叙议结合的散文名篇。作者借事说理,以方仲永的事件为主体,紧扣一个“伤”字展开,流露出作者对一个神童从幼年的天资聪颖到最终泯然众人的惋惜之情,强调后天教育对成才的重要性。
文章分叙事和议论两部分。叙事部分作者用跟踪描写的手法,描写了方仲永的人生变化。方仲永出身于世代为农的家庭,幼年时天资聪颖,五岁时忽然向父母索取纸笔,便能写出四句诗来,并知道署上自己的姓名,好像是一个无师自通的神童,而且文思敏捷,“指物作诗立就,其文理皆有可观者”。这真是有点传奇色彩。后来其父“不使学”,十二三岁时他已名不副实,文采上开始走下坡路了,再让他作诗,和前时之闻已经相差很远。又过了七年,作者再到舅家,问到方仲永的情况,幼时的聪慧已经消失净尽,已经和芸芸众生没有什么差别了。
仲永的天赋远远超过一般有才能的人,但最终却变成和大众一样平凡无奇,这是为什么呢?为了进一步揭示原因,作者又纡徐委曲地转进一层,使其议论向纵深发展,指出天赋这样好的仲永,因不重视后天的教育培养,尚且沦为众人;那么本来就是天赋平常的人,如果再不重视后天的教育,最终还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吗?结尾奇警而又发人深思。
后半部分议论则表明作者的看法,指出方仲永才能衰退是由于“受于人者不至”,强调了后天教育的重要。文章以“伤仲永”为题,写的是可“伤”之事,说的是何以可“伤”的道理,表达了三个层次的“伤”。第一层是为仲永这样一个天才最终沦为一个普通人而感到惋惜,第二层是为像仲永的父亲这样不重视后天教育,思想落后的人而感到可悲,第三层是为那些天资不及仲永,又不接受后天教育,最终连普通人都不如,重蹈方仲永的覆辙的人哀伤。
这篇不到三百来字的文章,叙事条理清楚,说理深刻透彻。通过方仲永这一实例说明具有普遍借鉴意义的道理,给人以深长的思考。人是否能成才,与天资有关,更与后天所受的教育以及自身的学习有关。这就对鼠目寸光的家长提出了批评与警告。这种批评与警告,至今仍有很普遍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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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七:“将上文一笔折到,辞气极为骏快。”
同学一首别子固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①,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②,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③;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
予在淮南④,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
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⑤。正之盖亦尝云尔。夫安驱徐行,⑥中庸之庭,而造⑦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⑧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⑨,私有系⑩,会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
①子固:即曾巩。江西南丰人,唐宋八大家之一。②正之:孙侔,为文奇古,终身不仕。③辞:言辞,指书信。币:相互赠送的礼物。④淮南:淮南路,宋治所在扬州(今江苏扬州市)。⑤扳:挽引。⑥(lìn吝):指车轮辗过。⑦造:造访。⑧从事于左右:指跟随在曾巩、孙侔两人身边。这是自谦的话。⑨守:职责。守有约束之意。⑩系:牵系,牵累。
本文是一篇赠序,约作于庆历三年(1043),是作者早年的作品。子固,是曾巩的字。曾巩是北宋著名的散文家,和作者同正值风华正茂,两人又同是江西人。题目中的“同学”一词,字面意思虽然可以解作“共同学习”,可它的真正意思是“共同学习圣人”。抒写朋友间相警相慰、互勉互励之意,唱叹有情,婉转深厚。
本文的重点是谈论“贤人”的问题和吏治的改革,自然要进贤黜邪。这里的“贤人”,与欧阳修《朋党论》中的“君子”,是同一类人,都是一些敢于“矫世变俗之志士”。
文首说“江之南有贤人焉”,即称赞他的两位友人曾巩和孙侔,就是两个君子式的贤人。一则照应问题,二则表达自己的观点,以贤人来带动全篇。
虽然“未尝相过”,没有亲密的交往;“未尝相语”,没有常常在一起交谈;“辞币未尝相接”,没有书信和礼物往还,但彼此的言行却如此相似,都同学圣人以为榜样,也都是道德君子,彼此“正于道”而不相疑。他们也是“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其师若友”,以共同改革社会、改革朝政的理想为基础的。在这里,作者写曾、孙二人,其实也是在写自己。
行文至第三段落,才触及本题,强调“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提出了自己的做人处事标准,即中庸之道。以期望他和曾、孙二人,能够以这个标准互相帮助,互相提高。末句“愿从事于左右”,虽是作者自谦的话,然亦表达了对友人发自内心的仰慕之情。
最后一段,作者感慨说不能和曾巩经常在一起,互相切磋文章,由此而感到遗憾和失落。“以相警,且相慰云”,“相警”“相慰”四个字,道出了本文的写作目的,也升华了主题。可以想象,两个人的友谊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世俗的杂质。这种友谊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化,也不会因为时间而有所松弛,无限离别意,尽在不言中。
在写作手法上,本文从大处着眼,小处着笔,由小及大,收放自如。这种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正是王安石作品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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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王)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①,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②,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③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
①孟尝君:姓田名文,战国时齐之公子,以好客养士而著称。《孟尝君传》即《史记·孟尝君列传》。②特:但,只。鸡鸣狗盗:孟尝君出使秦国,被囚。有门客装狗,盗得狐白裘献给秦王宠姬,宠姬劝秦王释放孟尝君。孟尝君连夜逃至函谷关,天未亮,关门未开,又有门客学鸡叫,骗开关门,才逃回齐国。③擅:依靠,凭借。
孟尝君姓田名文,是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他养士数千人,成为齐国的重要政治人物。士人也因为他待人“无分贵贱”而乐意归附他,孟尝君被困于秦国时,最终依赖这些擅长鸡鸣狗盗的士人,从虎豹般的秦国脱身。司马迁都不禁概括说:“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传矣。”
而王安石在读《史记·孟尝君传》之后,就写下一篇与众不同的读后感,全文仅90字,却被誉为“千秋绝调”。这篇《读孟尝君传》是一篇驳论文,它所要反驳的,就是人们都认可的“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一开头就直奔主题,而后用两句话非常简括地点出了传统看法的主要内容,作为自己驳论的靶子。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士以故归之”,这是“能得土”的因果关系。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又是“能得士”“士归之”的结果。简简单单的三句话,把《孟尝君列传》中一大段记叙文字的内容都全部概括进去,且每一句都彼此连接,非常简练,也非常紧凑。三句话中的“得士”“士归”“脱秦”在后面都有照应,也都是批驳的对象,可谓语无虚设,甚至连“虎豹”这样的形容性词语,后面也自有照应。
铺垫充足以后,作者紧接着用“嗟乎”这个感叹语作转折,马上提出了一个与“孟尝君能得士”针锋相对的论断:“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土?”不仅一反世人的敬仰之情,还给号称最能得士的孟尝君戴上一顶“鸡鸣狗盗之雄”的帽子。这个针锋相对的论断由于跟传统看法完全对立,看似极为荒唐,不可思议,也吊足了读者的胃口。
但接下来,王安石并不从正面去论证自己提出的这个论断。因为倘若费力地论证孟尝君非得士之人,并不能证明他得的是“鸡鸣狗盗”之人,因为他也网罗了像冯谖这样的人才。于是王安石紧紧抓住“不足以言得士”这个中心论题,巧妙地从反面加以推论:“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这是直接反驳上文的“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
于是读者恍然大悟,原来在作者心目中,所谓“士”,绝非“鸡鸣狗盗之徒”,而是“国士”,是有大智大谋能为帝王师的高级人才,是像兴商的伊尹、兴周的吕望、兴汉的张良这种兴邦定国之材。有了这样的人才,再加上齐国据有的强大国力,就可以南面称王,制服虎豹之秦,哪里还用得着鸡鸣狗盗之徒的力量呢?这一反问,咄咄逼人,又理直气壮。
这个历史事实正可以从反面证明孟尝君并未得士,并未得到像管仲那样辅佐桓公成霸业的士,更不用说辅佐武王成王业的吕望那样的士了。“鸡”“狗”与“虎豹”的对照,颇含深意:孟尝君非得士之人,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之雄而已,而贤明之士是指治国安邦的人,正因为孟尝君门下尽是一些只懂雕虫小技之士,所以真正的贤明之士是不肯投靠他的,观点有新意,其实这里就已涉及到了人才的标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