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由写树木的遭遇,转向写木假山,借写木假山山峰的品格来写人的品格,表达自己对高尚情操的追求。“予之爱之,则非徒爱其似山,而又有所感焉;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作者敬爱的不单单是木假山的匠心独运的精美的雕刻艺术,而更在于爱山的中峰的“魁岸踞肆,意气端重”,爱其旁之二峰的“庄栗刻峭,凛乎不可犯”,爱其“岌然决无阿附意”的不卑不亢的姿态。这是作者傲岸不屈精神的体现,也是借物抒情的最好体现。
这篇《木假山记》,苏洵从木假山联想到树木的遭遇,又由此而联想到当时一些社会情状,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感慨,体现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的秉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无论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来看,都可以说是他的独具特色的一篇佳作。
后人评论
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二《跋子瞻木山诗》:“往尝观明允《木假山记》,以为文章气旨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间,请问作文关纽。”
仲兄字文甫说
洵读《易》①至《涣》之六四②曰:“涣其群,元吉③。”曰:“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④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⑤。”
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且兄尝见夫水与风乎?油然⑥而行,渊然⑦而留,渟洄⑧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⑨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⑩。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11}也,纡馀委蛇{12},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13}而知鳞,疾而如驰,徐而如徊,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14},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15},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16},{17}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18}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19}而文生之者,惟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出,则天下以为口实{20}。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惟吾兄可也。
【注】
①《易》:即《周易》,古代占筮用书,《六经》之一,又称《易经》。②《涣》之六四:《涣》,卦名。六四,爻(yáo摇)名。爻是组成八卦中的每一个卦的长短横道。③涣其群,元吉:这是六四爻辞的上段。④仲:兄弟中排行第二称仲。⑤唯:应答声。⑥油然:水流丰沛的样子。⑦渊然:水深而静止的样子。⑧渟(tíng亭)洄:水积聚而回旋的样子。⑨荡:洗涤。引申为清除、廓清。⑩水实形之:意谓水使无形之风变得有形了。风本无形状,但风吹动水面,在水面上形成了波纹,就可从中看到风的形状。之,指风。{11}大泽之陂(bēi悲):大湖沼的堤岸。泽,湖沼。陂,堤岸。{12}纡(yū迂)馀委蛇(wēiyí逶迤):曲折向前的样子。{13}蹙(cù促):收缩,密集。{14}縠(hú胡):绉纱一类的丝织品。{15}绸缪(chóumóu愁谋):紧密缠缚。{16}逆折:指逆流和水流转弯的折流。{17}(fén坟):这里指水波涌起的地方。{18}二物:指风与水。{19}无营:不刻意经营。{20}口实:话柄,谈话的资料。
说,是古代的一种文体,也叫“杂说”。苏涣是苏洵的二哥,本文是记述苏洵要把公群(苏涣原字“公群”)改为“文甫”这件事的。在讲述改字文甫的理由时,苏洵借题发挥,阐述了为文贵乎自然的文艺思想,即文中所说的“‘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比喻好文章的写作,就如风吹拂在水面上自然形成的波纹一样,乃兴会所至,自然形成,无意作文而成文,不求其工而自工,刻意去琢磨或者模仿都是不成的。这体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反对雕琢的文学观。
文中用“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比喻为作家创作文章的过程。水,好比是一个作家的生活积累、艺术素养和真实体验;而风,更像是作家的创作灵感和创作冲动。一个有艺术素养和生活积累的优秀作家,一旦触发了灵感,有了创作的冲动,就自然而然会写出具有真情实感且有艺术魅力的绝妙文章,犹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苏洵认为作家喜怒哀乐怨五情的自然流露,是文人写作时必须遵循的一条规律,所以他反对为文而造情,赞成“为情而造文”。这种崇尚平易自然的文风,提倡自然美的文学观点,对后人的文学创作意义深远。
此外,本文构思之巧妙、结构之缜密也是令人称道的。文章写的是为二哥苏涣改“字”的事,叙述范围本来很窄,可是作者却从读《易》写起,二哥名涣,原字公群,正好同《易·涣》之六四爻:“涣其群,元吉”有关;再同涣卦的象辞“风行水上涣”相联系,演绎出大段的对风水相遭的状态的描绘,自然而然地得出了“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的结论,隐喻了文贵自然的作文要领。最后从为文要领归结到“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的为人准则,暗暗点出为二哥改“字”的原因,是由于原来的字公群“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要为圣人担当消除朋党小人的重任。这使得全文上下贯通,一气呵成,从而造就了一篇匠心独具的美文。
后人评论
刘大槲评说此文:“极形容风水相遭之态,可与庄子言风比美,而其运词,却从《上林》《子虚》(司马相如的赋)得来。”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①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②。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③、属对④、声律⑤,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馀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⑥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
今十馀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⑦,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庭,建大旆⑧,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⑨之间,足矣。
往年彭任从富公⑩使还,为我言曰:“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11}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12}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也。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13}使冒顿{14},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注】
①先府君:犹言“先父”,此处指已死去的父亲。府君,汉代称太守为府君,后来成了子孙对自己父祖的敬称。②啖(dàn淡)我:给我吃。③句读(dòu逗):断句。④属对:古义指对对子。⑤声律:声韵和格律。⑥摧折:犹言“折节”,指改变过去废学的行为。⑦两制:宋代以翰林学士掌内制,以知制诰掌外制,并称“两制”。当时石昌言任知制诰,因此称“官两制”。⑧旆(pèi佩):旗帜。⑨折冲口舌:指外交上以善辩而取胜。⑩富公:富弼,北宋大臣,曾于庆历二年(1042)出使契丹。{11}介马:披上战甲的马。{12}怛(dá达)然:畏惧、惊恐的样子。{13}奉春君:娄敬,因建议刘邦入都关中有功,赐姓刘,封号奉春君。{14}冒顿(mòdú默毒):匈奴单于,姓挛提。秦二世元年(前209)杀父头曼自立,加强内部组织,建立军事政治制度,使匈奴空前强大。西汉初年,经常骚扰中原的边地。
本文是一篇赠序,作于嘉祐元年(1056)。石昌言名扬休,眉州人,与苏洵既是同乡又是亲戚。当时石昌言在京师任刑部员外郎、知制诰,和苏洵两人在京城得以相遇。后来石昌言将奉命出使北国,庆贺契丹国母生辰,苏洵于是写了这篇文章,为他送行。因为苏洵的父亲名序,为避家讳,不称序而改称引。
当时,北宋在北方的强大威胁就是契丹,在数次征战失败以后,北宋王朝长期对它采取输币纳款的屈辱妥协政策。石昌言出使敌国如何才能不辱使命,保持民族和国家的尊严呢?苏洵于是对他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议,既要委婉不使对方感到难堪,又要句句实用、中肯。
文章先是从叙旧情聊亲谊开始,两家是邻居又是亲戚。“从旁取枣栗啖我”,可见关系的融洽。后来昌言举进士,离乡在京做官,两人不再能经常见面,但一直互相关心。在苏洵“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时,“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这些文字看起来是闲笔,其实是为了说明两人关系非常亲密,相互之间十分信任,彼此说话可以推心置腹。
接下来,作者水到渠成地引入文章的正题:得知昌言要“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廷”,作者鼓励他“大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希望他在外交上取胜回来。同时,作者将笔锋一转,举古今使臣出使的事为昌言示例,将文章深入一层。
契丹的骑兵马队经过,有的人“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吓得胆战心惊,“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苏洵用这些人的懦怯委婉地提醒昌言,决不可像这些人那样做出有损于国格的事。而西汉奉春君娄敬到匈奴后,经过仔细考察,识破了匈奴藏匿壮士、马匹的奸计,认为是“伏奇兵以争利”,匈奴不可击。而刘邦不听娄敬的劝告,出击匈奴,结果被匈奴围困在平城整整七日,险些丢了性命。这个例子又从另一角度建议昌言要谨慎小心,防范契丹的阴谋诡计。
两个事例一正一反,从两个方面向昌言作了嘱咐。那么,到底该持什么态度呢?作者最后掷地有声以孟子的话来激励昌言:“‘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也就是说,去见的是契丹王,更可以藐视他们,不要为契丹的虚张声势所吓倒,要长自己的志气和威风,要敢于“折冲口舌之间”,夺取外交上的胜利。苏洵的这番赠言,在当时无疑是很有见地的,表现了不畏强暴、大义凛然的爱国主义精神。
总的来说,文章的前半部分,行文如兄弟相对促膝谈心,情真意挚,真切动人。后半部分列举史实,分条剖析。结尾处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全文情理兼胜,文质俱佳。
后人评论
刘大槐评说此文:“波澜跌宕,极为老成,句调声响,中寂合节,几并昌黎。”
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①,皆有职②乎车,而轼③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④乎,吾惧⑤汝之不外饰⑥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⑦马毙⑧,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⑨乎,吾知免矣。
【注】
①轮辐盖轸:古代车子的四种部件。轮,车轮。辐,辐条,车轮中凑集于中心毂(gǔ谷)的直木。盖,车盖,车上的帐篷。轸,车厢底部四面的横木。②职:职责,引申为“用处”的意思。③轼:车厢前供人凭倚的横木,其形如半框,有三面,古人用手俯按轼上表示敬意。④轼:此指苏轼。⑤惧:这里是担心的意思。⑥不外饰:指不注意外在行为的掩饰。⑦仆:向前跌倒。这里指车子翻倒。⑧毙:这里也是仆倒的意思。⑨辙:此指苏辙。
本文作于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当时苏轼12岁、苏辙8岁。此时的苏洵经历了屡次考而不中的打击之后,心情郁结,于是借着二个儿子的名字缘由写了这篇文章,既有对儿子的谆谆教导和劝勉,亦有对仕途艰难、人生多磨难的感慨。
这篇短文很巧妙地借名字作发挥,对两个儿子进行了为人处世方面的教诲。苏洵认为,车轮、车辐、车盖和车轸,都是车子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轼,只是车前用作搭手的横木,没有它,虽然卖相会难看一点,但毕竟不要紧。所以大儿子取名“轼”。苏洵的小儿子性格平和,他为其取名“辙”。只因天下的车莫不循辙而行,虽然论功劳,车辙是没份的,但如果车翻马毙,也怪不到辙的头上。
由此可见,“知子莫若父”。苏洵是深知两个儿子的脾气性格的,虽然当时两个孩子都还很小,但是苏洵可能已经从两人的行为举止上预感到了两人将来的命运,因而写下此文加以告诫。
他知道“大苏”从小生性旷达,性不忍事,每遇不平事,立刻“如蝇在口,吐之而快”,无意中得罪不少人,于是就提醒他要放低身段,注意“外饰”。“轼乎,吾惧汝之外饰也”,故再取字“子瞻”,希望他做事能瞻前顾后,三思而后行。对于沉静内敛的“小苏”,老苏取名为“辙”,“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再取字“子由”,希望他能适当“动辄由他”,自由洒脱,大可不必担心福祸。苏辙性格冲和淡泊,深沉不露,并能尽力王事,后果然位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
天下的父母,总希望子女首先要学会生存,然后再寻求发展。其子苏轼的诗句“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讲的实际上也是这个道理。此外,纵观苏洵的一生的性情和遭遇,再来品读本文,更觉意味深长。
后人评论
当代有学者评论此文说:“虽短不足百字,但隽永有味,情思婉转;语言凝练,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