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明华容难以置信的眼神,陈江瀚冷冷一笑:“不信?她们母女可是同气连枝,你想想在小产前吃的东西是谁送来的。”
闻言,明华容倏然瞪大了眼睛——是妹妹……皇后送来的安胎药。说是宫内御医祖传的方子,无比灵验,她怀着满心感激与欢喜毫不怀疑地服下,结果却葬送了孩儿的性命!
再想想之前与家人相处的情形,她更加绝望地发现,以往以为母亲待自己冷淡疏离,正是官家夫人的作派,却没有细想为何她只在对着自己亲生的儿女时才会开怀大笑;以为妹妹带着自己到处赴宴是不嫌弃自己这不懂规矩的姐姐,好心帮她融入权贵圈子,却忘了每次宴会时众人都会嘲笑自己,再对比夸赞妹妹的完美;以为父亲终于将自己接回府中,又与陈家订亲,是补偿自己十五来受到的委屈,直到寒剑入体的刹那,才醒悟一切只是交易……
俊美郎君,琴瑟合鸣不过一场镜花水月;严父慈母,脉脉亲情更是伪装出的虚情假意!
真是可笑,自己看得透生意场上的利益算计,却看不穿身边人的口蜜腹剑。单被口头的甜言蜜语与表面的虚假关怀蒙了心窍,傻傻地全然信任付出,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见她先是惊疑不定,继而若有所悟,最终痛不欲生,陈江瀚心中十分快意。正是这该死的女人,害得他当年不得不忍痛将心上人送走。好在如今交易结束,他马上可以彻底摆脱这蠢女人,明日就能迎娶爱慕多年的女子。
她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虽说是尚书嫡长女,但被当成丫环放养多年,全然一副低贱的下人模样,毫无大家闺秀的风采可言。这种女人,居然以为有小潘安之称的自己会真心爱着她,不是愚蠢天真又是什么?
虽是权宜之计,但娶了这种女人为妻,还真是他一生的耻辱。
想到这里,陈江瀚眸光一冷,猛一回手,将长剑自明华容胸口抽离。
失去仅有的支撑,本就重伤的明华容颓然靠在墙上。鲜血喷涌而出,染了满地惊心动魄的血腥艳色,衬着明华容惨白如纸的面庞,说不出的妖异。
双眼渐渐模糊,明华容努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陈江瀚的表情,却只见到佛龛供奉的白衣大士慈眉善目却无动于衷的面孔。
——菩萨若真有灵,为何不惩罚这些将她逼上绝路的人,反而眼睁睁看着她身消命殒?她一生多遭磨难,却始终以德报怨,和善待人,不曾害过谁,就只换来如此结局?
——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神灵无用,我便化身厉鬼,誓报此仇!
勉力提起此生最后一点力气,明华容拔下发间银簪,奋力刺向陈江瀚的眼睛。
“你这贱人!”没料到她都快死了还有这么大力气,陈江瀚虽然及时闪了一下避过了眼睛,但他素来爱惜的面孔上,却多了一个深深的血洞。
他惊怒交加,反手狠狠打去:“贱人还不去死!”
明华容被他打得跌坐在地,血流得更急更凶,眼瞳也渐渐涣散,却依旧强撑着一字一句,以血为誓:“我死之后,誓为厉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将今世所受百倍还报!”
她的声音嘶哑低暗,但其中所透出的刻骨愤恨怨怼,却令素来心狠手辣的陈江瀚听了也不禁浑身寒颤。
怀着满腔愤怨不甘,她溘然气绝。鲜血将她的雪白襦裙生生染成刺目大红,配上她兀自圆睁不肯合上的双目,活像被推入地狱的厉鬼,无声地提醒着旁人,这一切并未结束……
鸡鸣五更,在寒冬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分外刺耳,明华容一个哆嗦,猛然清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似曾相识的破屋。屋内除了一张砖石垒起的破床,一只缺了口的水缸,和一张裂缝无数的旧桌,便再无他物。脱落大半的残破木窗被用树枝胡乱卡住缝隙,勉强固定,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摇欲坠。单薄的被子抵御不住刺骨的寒风,冰得像是河里冻牢的石头。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瞧这布置,倒像是之前她在乡下庄子上住了十五年的地方!
明华容惊骇交加,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查看,无意一低头却再度愣住:补丁层层叠叠的单衣下,芦柴棒似的瘦胳膊瘦腿,根本不是二十七岁的人该有的体格,却是她十四五岁时的模样,不知这张脸是否——是否——
屋内没有铜镜,明华容连鞋也顾不上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就着仅有的一线微光权充镜面。
水纹波动,模糊地照出一张白皙瘦削的小脸,轮廓清丽,两颊的肉都瘦干了,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明黝黑,只是这会儿却满是震惊骇然之色。
——这眉眼样貌,和她十五岁时一模一样!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真切无比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难道,她又活过来了?老天爷怜惜她,让她从十五岁再活一世?
扑通一声,葫芦瓢落回缸里,溅起水花将明华容的前襟洇得湿透,她却毫无所觉,依旧呆呆站在那里,诸多旧事纷涌而至,引得心头一片混乱。
她出生那年,父亲明守靖进京赶考得拔头筹中了状元。但母亲却是福薄,去到帝京后便因水士不服一病不起,不到半月便撒手人寰。一月之后,父亲另娶了白丞相家的嫡出小姐为妻。
才子佳人,千古佳话,自然容不得败笔。明华容的生身母亲不过是平民出身,万万比不得白氏的金尊玉贵。明守靖怕这卑微的长女刺疼了白氏的心,便以养病为由,将不满周岁的明华容送到乡下庄子上养着,这一住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来,明华容从未享过半日清福。庄上的仆从们大多是家宅当差里出了错被赶出来的,都对主人心怀怨恨,她这落难之人便成了这些人的发泄对象,哪怕是庄上最低等的粗使仆佣都可以对她肆意呼喝打骂。她不敢反抗也无法逃走,只能忍气吞声地打落牙齿合血吞,悄悄祈祷菩萨保佑,让父亲记起还有她这个女儿,早早救她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