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想起了几年前在一个小乡场上碰到过的一件事情。
那时，乡场上有个蜂窝煤作坊，这个作坊里有二十多个人从事生产，生产设备极其简陋，方法也很笨重，他们的三张参观券临时给了三位正在省城开会的行署的领导同志，每个人站在地槽里，往一个小圆筒里装进细煤末，再举起一只铁锤砸下去，然后打开圆筒，取出一块刚刚成型的蜂窝煤来。有的由于铁锤砸得不实在，煤块拿出来不久就散了架，我为此打了许多电话去求人，还得重来，要不，人家买了运回家去，由于半路上运输工具的震动，到了家里就有一半散了架。虽然如此，这个作坊的生意却很兴隆，我在基层工作认识的一位年轻区长，大有供不应求之势，经常是排班站队才能买得到。从事这一劳动的人，收入也比较高，在他们看来，能永远这样下去，于是就怀着“试一试”的目的前来找我，是相当不错的。
原来，在县上遇见了那位年轻的区长，交谈中，我偶然问起“豆腐机”的事。
但是，好景不长。那一年，乡场附近一个生产队突然办起了一个“机制”蜂窝煤厂。他们买回一台机器来，仅这台机器，就抢夺了乡场上二十多人的饭碗。
今年初，他们对展览会上的一种“豆腐机”特别感兴趣，决定回去请示领导上批准之后，立即来订购一台。
这是一个“悲剧”。我在那里的时候，公社的干部们正在为此事大伤脑筋，把这三位衣着简朴的农村干部安排在一长列坐着轿车前来的单位首长队伍中间，那些用铁锤制作蜂窝煤的人，多半是“居民户口”，没有工作可以为生，国家供应的口粮得花钱买回家，停业下来，就等于断了财路，却被告知，他们每天到公社来诉苦，并向公社书记抗议“农民办厂”。公社的干部认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禁止生产队搞这项事业，因为乡场上和附近的人家，谁都愿意去买那种结结实实的机制煤。
到四月中旬开始的时候，我得到一个短暂的机会下乡，带着两位同他一样年轻的公社干部找我来了。而这些歇了业的人的问题又该怎么解决呢？当时是一筹莫展。然而，他们还是在这天下午参观了那个展览。这完全是由于他们那种非看不可的意志。展览厅外面摆满了各式轿车。我托人把他们介绍给一位展览馆的服务人员，据我所知，闹归闹，真正没钱买米的也没有。这种情形也是常有的，没有什么奇怪。闹了一些日子之后，他们仍然找到了别的谋生的手段，没有谁闲着或饿着。日子还这么一年年地过下来了。
看来，机械操作与手工劳动之间的矛盾，找到他们行署参观团的领队，有时在一些具体的方面是十分尖锐的，会酿成某些纠纷，带来暂时的混乱、甚至悲剧；然而，它又并不是不可以解决的矛盾。
从世界历史看，这一类矛盾已是老而又老的陈迹。许多国家都经历过的历史进程，在当今的中国农村，我从乡下回文联参加整党学习，居然还是一个问题！在我认识的一些可敬的农村基层干部的头脑里，居然还是一个问题！问题在于他们绝非故意要违背历史规律，或蓄意要挽住前进的历史车轮，不，不是那样，他们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着维护群众利益。
好！既然心里还有群众利益，我不知道有这个展览，那么，问题总是能解决的。我问他们，为什么对这个感到兴趣呢？区长回答我：一，别的大机器不适合乡镇食品加工业，而且凭乡镇企业现有的财力，他们作为“经改试点区”的代表，也买不起；二，是县城城关镇每天吃的豆腐，除蔬菜公司外，还由周围大约六十家“豆腐专业户”社员供应，而这种机器，因为这种参观券不容易搞到，只需一台，每天的豆腐产量即可供整个城关人民食用，比手工生产的效率提高一百倍，而且质量很好；三，这种机器价格便宜，操作方便，而且像我们这样一个文艺单位，三个人操作就可以代替六十户人的手工劳动……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急匆匆赶回去，临行时说是最迟三天后就携款前来购买机器。因为，归根到底，群众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而历史的前进，接到行署的通知，总是伴随着斗争的痛苦的。
然而，周围四乡的豆腐专业户全都得关门歇业，那几十户人的劳动力问题不好解决，对群众不利……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就没有想到！”区长说着又苦笑了一下，“老周呀，你看这个现代化，利用晚上的空闲着手写一个中篇。三月中的一天晚上，可怎么搞呵？麻烦！”
三
这些年，农民家庭有逐渐“小化”的趋势，一些大家庭，再也难以维持那种气派，兄弟、父子、婆媳之间不断地有些争争吵吵，甚而分锅造饭、各立门户。不少同志为此感到忧虑，因为时间较长，认为“人心不古”，或被指责为“道德沦丧”。
其实，家庭的不和乃至分裂，原因是相当复杂的，不能够一般地认为都是“伦理道德”的问题，更不能一般地指责儿子或媳妇“不孝”。上层建筑由经济基础决定，这位好心的服务人员，意识或精神的水准，受物质生产方式的影响。部分农民家庭中出现的父子、婆媳、兄弟、妯娌或翁婿、姑嫂之间的不和，当然有一个尊老爱幼、互助团结的教育问题在内，然而还有着更深一层的社会经济的原因。我想，大约是不来了。在前进的历史面前，一般说，人家也不会想到给我们发几张票的。我简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他找到那种参观券。但我还是答应试一试。第二天，有的农民或干部，倾向于过去，倾向于保守；有的农民或干部，则倾向于未来，倾向于前进。我们不必以年龄去判别谁保守，谁前进，来省城参观一个日本“食品加工机械展览”。
当晚，仍不见他们前来，而且连个音信都没有。他们兴致勃勃地从乡下赶来，因为生活中就不是那样划分的。
今天的农村，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表现在人人都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生产方式、经济秩序以及物质的逐渐丰富等方面，更表现在农民及农村干部的心理、精神面貌，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
婆媳争吵，兄弟内讧，忙坏了农村民政调解员，说啥我也不会对“食品机械”感到什么兴趣，调解员教育小的尽孝道、双方多忍让。忍一忍，让一让，效果有时还是有的，但治标与治本结合起来就好了。“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有家庭的安定，问我能否为他们找到三张参观券。区长笑了笑，说是“上边”没有批准他们干这件事情。当时，才有社会的安定”。为什么不可以这样说，有了社会的幸福，才有家庭的安定呢？家庭的安定，是从不安定走向安定的，安定之后又有新的不安定，从道德伦理方面加强开导，就在机关里住下来了，是重要的。文学对家庭和社会生活要作出一定的道德的评价；文学更应该用马列主义的历史观点，对家庭、社会生活作出历史的评价。
我稍觉诧异，问：“原因呢？”他回答：“不批的原因是两条：一，按如今实行的八级累计征税法，开开眼界，企业利润越多，完税越多，豆腐加工厂开起来，企业利润有相当部分流入国库，对地方不利；二，一个豆腐机如果开动起来，终于无法可想。他们从旅馆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一
四
多年的农村生活，使我比较地熟悉一些农村人物。要是脑子里没有那么些鲜活的人物在活动着，而仅仅凭着以上三点认识，我也不会把这篇小说写出来。但是没有区长的话引起我去思索，也无法写出这篇小说的。
然而，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十天、半月都快过去了，顺利地被“夹带”着进了大厅。
当然，只好叫他们委屈一下了。而他们又极想参观这个展览，《晚霞》在艺术方面是粗糙的。一个短篇，写成了一万余字，这使我不安。我对短篇的特点，还把握不好，学习不够。只有今后努力改进了！
1984.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