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土地庙一般在路旁用石板修砌一座高不过五尺的小庙，塑着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旁刻上“乡里鼓儿乡里打，当坊土地当坊灵”，“保一方清静，佑五谷丰登”的对联。然而贺家湾村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却和他们的祖先连在了一起，因而祭祀也格外不同……贺世龙沿着屋后小路对直往山上走，走了约莫一里路的样子，远远看见土地坪里围了一群人。走近了一看，贺凤山果然把那座毁掉的土地庙按原来的样子给重新修起来了。庙不大，长有两米多，宽也只有两米多，高只比一个人稍高一点，人得弓着身子进去。贺家湾的土地庙为啥只有这样小？这里面有一个传说。说的是唐朝皇帝李世民，在没当皇帝以前，被程咬金几个人撺掇着想夺他哥哥的太子位，被他哥哥晓得了，率兵追杀。李世民一路逃窜，就逃到了贺家湾，精疲力乏，十分的狼狈。这时，正好有一个贺氏始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执牛鞭，在山坡上耕地。李世民情急之中，乞求贺氏始祖保护。贺氏始祖是个侠义之士，一看这人和自己长得倒有几分相像，于是便叫他脱下衣服，把自己一身衣服换给他，让他在这儿执牛鞭耕地，自己穿了李世民的衣服，却往一边跑去。李世民哥哥的兵丁，追上穿了李世民衣服的贺氏始祖，一刀砍了，以为杀了李世民，得胜收兵，高奏凯歌还朝。就这样，李世民躲过一难。李世民后来坐上了龙椅，为了感谢贺氏始祖的救命之恩，就来到当年贺氏始祖遇难的地方，要为他造一座土地庙，以永做纪念。李世民决心要造一座天下最大的土地庙，便拿出弓箭，表示箭射出多远，土地庙就造多大。李世民一心想造大庙，恨不得把那弓拉成一轮满月，哪晓得用力过猛，弦“嘣”的一声就断了，那箭只落在了两米之外。李世民金口玉言，说了的话不能改变，所以贺家湾的土地庙只能造那么小。这个故事尽管荒诞不经，但贺家湾人代代相传，一是显示家族历史久远；二是表明自己始祖曾是唐朝皇帝的救命恩人，那是沾了龙恩的，后世子孙要记住祖先舍生取义的善良品质、恩及君王的辉煌经历；三是告诫后人，福佑村子的土地爷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始祖，敬起来须全心全意。只不知此等想法，只是修庙人一厢情愿。这传说也是那前人杜撰。贺氏家族只是明朝末年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北来的一支移民，何来那始祖救唐朝皇帝的事？
但贺世龙见庙真的修起来了，心里也十分高兴，忙拨开人群朝庙门前走去。贺凤山正在给庙门挂红布，一见贺世龙来了，急忙说：“你来了，世龙！你看看，这庙是不是和原来一样？”
贺世龙看了看，笑着说：“一样，一样，完全一样！”说完才问贺凤山：“庙是修起了，可没有菩萨，你让人们对着哪里烧香？”
贺凤山听了，又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你莫急，到时候了，自然就会有菩萨！”说完，把嘴巴凑到贺世龙耳边，悄声说：“菩萨在我家里！
那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头，我就晓得这庙保不住，就悄悄把菩萨抱回去藏起来了！”
贺世龙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要修庙，这也是该修的！菩萨都在，庙怎么不该修？”
贺凤山说：“你说得完全对！我看了一下日子，腊月三十这天是黄道吉日，又是过大年，正好把我们祖宗请出来！这天，你让兴成来抬菩萨，要得不？”
贺世龙忙说：“怎么要不得？我叫兴成来！”
贺凤山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子时祖宗从我家里出发，丑时游村，寅时准时在庙里落座。我叫各个湾的人，都准备香烛纸钱和供品，祖宗走到哪个湾，哪个湾就放鞭炮，烧香烛纸钱，上供品！祖宗这么多年都没出来看看他的后人了，让他好好看看！”
贺世龙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回去跟兴成说！”说着，这才告别贺凤山走了。
腊月三十这天，贺兴成在贺世龙的催促下，把那套准备正月初二走人户才穿的新衣服拿来换上。又用梳子蘸着水梳理了一遍头发，打扮得整整齐齐、精精神神，往贺凤山家里去了。
贺凤山的院子里早已聚了很多人，有男有女，更多的是小孩，在院子里乱窜，像是看稀奇似的。阶沿上坐了一班五六十岁的中年人，手里有操了锣鼓的，也有操了唢呐这些响乐的，脸上都十分庄严虔诚。另有一些四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或提了鞭炮或怀里抱了火纸，神情也是十分肃穆。
院子中间摆放了两把古色古香的木椅子，椅子的后背上都披了红。每把椅子的两边腿上绑着两根竹竿，竹竿的当头又绑着一根横杆，像是绑滑竿一样。贺兴成晓得那椅子就是等会儿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夫妻的坐椅。贺兴成答应来抬土地菩萨，与其说是对土地菩萨的尊重和虔诚，倒不如说是好奇。因为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见过抬土地菩萨游村。贺兴成见人们都来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家都来了，我来晚了，不好意思！”
话音刚落，一个汉子就和他开玩笑，说：“不晚不晚，何家小姐嫁到郑家屋头——正合适（郑何氏）！”说着，就向屋里喊了起来：“凤山叔，兴成到了，可以动手了！”
话音刚落，贺凤山伸出头来看了看，果见兴成来了，于是就对阶沿上操锣鼓、唢呐的人说：“你们做好准备，等我在屋里烧完纸，你们手里的家伙就响起来，啊！”又对提鞭炮和抱火纸的人说：“你们听见锣鼓一响，就放火炮和烧纸钱，啊！”
众人都答应了一声，各自紧了紧手里的家伙。贺凤山见大家都做好了准备，于是把脑袋又缩回屋子里，开始在里面做起法事来。贺兴成想进去看看，却见一群娃儿已经把门封住了，只好在阶沿上踮起脚往屋里瞧。也没瞧见个啥，只是见贺凤山在对着两尊披了红的石菩萨一边烧纸一边喃喃自语，但听不清说的啥。过了一会儿，只听得贺凤山对外面叫了一声：“响起来！”话音一落，外边的锣鼓声、唢呐声便响了起来。接着又是鞭炮声大作，震得那些娃儿纷纷往地坝外面跑，或用手指塞了耳朵。这时，只见两个身体强壮的汉子抱了那两尊有一尺多高、从上到下披了红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安放到院子中间的椅子上。贺凤山也跟着出来，手里举了一根绑在棍子上的红布条，让贺兴成四个抬椅子的年轻人各就各位。又去指挥了那些打锣的、敲鼓的、吹器乐的、放鞭炮的、烧纸钱的，最后还有一个提红鸡公和酒瓶的，都站好队伍。贺凤山是开路先锋，举着红布条走在最前面，随后的是敲锣打鼓的，再随后便是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两位菩萨，然后才又是吹响器的、放鞭炮的、提红鸡公的，最后才是看稀奇的。队伍排好以后，随着贺凤山一声“起”的号令，队伍便动了起来。贺兴成等也把椅子抬到了肩上。那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是石头凿成的，虽然也有几十斤重，但在贺兴成这些小伙子肩头却感觉不到重量，因而也觉得十分好耍，就故意在肩上颠了起来。旁边有几个老者看到，便道：“你几个日脓包不要调皮，看把土地菩萨颠滚了，晚上让你们肚子疼，以为不兴哟！”贺兴成等人这才收敛了一些，但心里仍觉得好笑。
队伍一路走来，锣鼓、唢呐、鞭炮声和喊声不断，煞是热闹，到了各个湾头又是一番景象。那大院子地坝前面的路上，早聚了接神的男女老少人等，队伍还没走过来，人就在开始沸腾了。至队伍走到人群面前，贺凤山高喊了一声：“先人菩萨过来了！先人菩萨保佑贺家湾五谷丰登，大家迎神！”话音一落，人群中有放鞭炮的，有拿酒往地上倒的，有烧纸钱的，也有摆供品的，都道：“求先人菩萨保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当然也有喊“老少平安”“无病无灾”“财源猛进”之类的，好像这先人菩萨真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似的。
队伍沿贺家湾村几个大院子走了一遍，在下午五点左右来到新建的庙子前停了下来，但锣鼓吹打仍在继续。在锣鼓鞭炮齐鸣中，贺凤山去扯了庙门前披挂的红布，两个汉子过去从椅子上抱起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安放在正前神位上。贺凤山过去先在神位前面摆放了供品，然后喊人把红鸡公提了进去，从另一人手里接过刀，一刀把鸡脖砍了，将一腔鸡血喷了两位菩萨一身，然后烧纸、用酒奠地，口里念念有词，花了半个钟头才祭奠完毕。从此，贺家湾村的先人菩萨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在下岗二十多年后重新上岗，担当起荫庇贺家湾子孙的重任来。
——选自长篇小说《〈乡村志〉卷一：〈土地之痒〉》
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2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