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句应该指的是前阵子,夕颜被册封东宫,是皇太女,也就是未来大理女皇,以夕颜的个性当是满面欢喜骄傲。而关键便在于这后两句……我闭上了眼睛,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他是说有人为了同夕颜争夺王位,而在大理境内兴风作浪。什么是鬼羽金蝉?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拂去桌上的水迹,再写了一个凝字。然后轻轻地用丝帛擦净桌面,小玉垂下俏目。
我暗忖,以他和白关的力量,如何还需向我求救呢?也许是有人使诈,以假情报陷害我吗?
为今之计,我只有派卜香凝回去证实这个消息。
我伸了个懒腰,轻笑道:“折腾这半宿,我也累了,睡吧。”小玉扶我上了床,放下帐幔的同时,取了幔顶挂着的鎏金双蛾纹银熏球,轻轻地将桂树皮掰成数小段,放到银熏球里面。
里面本已混了林老头为我开的安神香,配方有沉香、白檀香、丁香等数十种香料,恰巧桂树皮亦是其中一丸香料,想来那桂树皮即便被人发现,也不易为人所怀疑。
小玉乖巧地将银熏球放回帐顶,微风轻传,银熏微转,熏香被缓缓地燃烧起来,冉冉地升起白烟,安神怡人的香气暗暗地充满整个房间,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门外薇薇也停下了研磨工作,躺下睡了。小玉吹灭了烛火,也在我的榻边睡了下来。
翌日,齐放进了紫园,回我那封信确为事实。段月容怒焚真腊叛军后,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株连其家人,早年和亲的南诏英仁公主,也是段月容族叔段肖的女儿,在战争中站在夫家这边,事败后,段肖替英仁公主求情,段月容怒斥段肖没有在战乱中出力,削了段肖的封地,并赐英仁公主自尽,接着大幅度地进行改革,罢免了一系列文武帝时代的冗臣,大力提拔在真腊战斗中表现良好的勇将,触动了旧势力的利益。
夕颜被封皇太女后,许多反武帝的旧势力便以段肖为首,以白族从未有过女皇,新帝残暴不仁、迫害老臣为由,趁段月容登基未稳,联合真腊余部开始叛乱。段月容被激怒了,其所有的乖戾本性全部被激发,开始大规模地迫害反对派,常常一个寨子接着一个寨子地诛灭,堪比当年的庚戌国变。就连不问世事的后宫,皇后佳西娜也开始上书劝谏段月容停止这样残酷的株连,还无辜的百姓一个公道,段月容才有所收敛。段肖一党虽被剿灭,恶因却惹来恶果,盛夏来临,尸横遍野,便引来严重的疫症,君家寨的孩子们也染上了疫症,巫医称疫症易解,良药难寻,境内缺乏两味珍稀药材——鬼箭羽和金蝉花,此两味只在秦岭山脉生长。
“鬼箭羽有破血通经、解毒消肿、杀虫之效。物虽稀少,但秦岭山中仍旧可寻,”林老头如是回信说道,“只是金蝉花甚邪,此物又名草蝉蛹,根为蝉蛹在土下幼体遇冤魂而化,尝闻遇冤魂乃从蝉蛹头部生长,约一寸多长,从顶端开花分枝……形似白优子,然邪气更甚……”我在快速地查询资料后明白了,所谓冤魂而化其实不过是所谓生物病态现象,是一种虫菌复合体,蝉虫为菌类的寄生体。然而与白优子不一样的是,白优子可与宿主共生,而是金蝉花的菌类入侵蝉体并最终导致蝉死亡,蝉完全成为菌类生长的培养基质,最终蝉的营养被菌类吸收殆尽,有点类似所谓的冬虫夏草。因而,人们所说的“蝉花”其实便是菌体吸收了足够的精华以及蝉虫被消耗后的剩余物。
林老头最后提及,金蝉花在秦岭每年不过成活数十支,而被发现的才不过三四支而已,内务府库应有十五支,去岁汉中王发痘症,陛下全数赏于锦皇贵妃了。
这么说锦绣有这个金蝉花喽?
我便使人淘净市面上的鬼箭羽,的确价值千金,花了点钱,但总算买到了,再高价请药农到秦岭中找了些来。考虑到可能疫症北移,我便分了一半留着,另一半打包秘密运往南国。
就在我琢磨怎么向锦绣开口的时候,齐放出了个主意,正好今年打算推销给内务府,也就是用以后宫御赐朝堂内外命妇的新制纱衣已赶制成功,不如趁此机会问锦绣要之。
我便以君氏之名上秦中宫,玉楼装的春夏季时装展示会天下闻名,今岁主推价廉物美的亚麻纱衣,在此国基未稳之际,可减国帑负担,可能考虑到我是锦皇贵妃的姐姐,且兼君氏大名,圣上竟痛快地准奏。锦绣名为副后,又被皇帝授予协理六宫之权,实为后宫实际掌权者,便由其下诏。夏至日,替皇后在紫园内设下女席,广请后宫贵人,以及各府夫人千金前来赏玩。我也同齐放尽力张罗在宫中的第一次时装表演秀,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锦绣下诏之地竟是荣宝殿的双辉东贵楼。
自从锦绣实掌原氏内帏之后,圣上命乔万大规模整饬扩建紫栖山庄为皇家紫栖宫,而连氏因家族失势,又兼自锦绣生下非流,接逢幼女夭折后,宠幸大不如前,便日日念佛诵经打发时光,后来锦绣便以修宫为名,求得圣旨,命连氏搬出荣宝堂,改搬到原为玉北斋的北斋宫。
当年非珏脾气乖戾,圣上曾为其亲至法门寺亲捐释迦小金身放置玉北斋,正是当年玉北斋的由来,如今便令连氏在北斋宫里日夜为皇室祈福。而她原先住的崇光阁并前面的荣宝堂及左右堂舍改扩为荣宝殿,在锦绣封妃前夕,圣上竟着内务府亲赐予锦绣了。
五月二十五夏至,正值朝节,百官放假三天,众妇女相娶,进彩扇,以粉脂囊相赠遗,宫中亦不例外。这一日,我便奉皇后谕,早早来到当年盛极一时的荣宝堂。
那一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我站在庭院中放眼望去,庭院中葱茏洇润,那架子上的紫藤花盛开依旧,紫花烂漫,串串低垂,旁边新栽了很多绿枝新冒的梅树。听说锦绣投皇帝所好,又移栽了很多株梅树,果然不虚。然而更夺人眼球的则是那铺天盖地的雪拥蓝关,朵朵大若银盘,开得恁是热闹,一派富丽香烟。
眼前一座峥嵘轩峻的高楼,正是在当年的荣宝堂上加上一层楼改建而成,应锦绣之请,圣上亲赐名为双辉东贵楼,隐含了锦绣的双龙戏珠之志,还有她刚进府中那人人艳羡的紫气东来的传说,如今的双辉东贵楼已是皇帝大宴后宫的主要之所了。底层的麒麟斗拱的色彩依旧簇新艳丽,龙门雀替上的龙纹图案依旧苍劲,早年杂役房的我们曾经多少次羡慕地偷偷仰头观望,因为能出入此地就意味着拥有紫园侍者中最光鲜、最高等的地位,被主子赋予生杀予夺的权力,过着同主子般最优越的生活。
这里曾是我同碧莹还有众小五义受尽屈辱之地,就是在这里我和碧莹的命运被残酷地改变,如今却成为锦绣的金丝牢笼。她极度张扬圣上所赋予的烈火烹油般的荣宠,仿佛战火从不曾来过,仿佛我同碧莹的鲜血从来未曾洒在那明亮的金砖之上。
一阵舞乐传来,东贵堂中涌出一片衣香鬓影,为首一人,紫瞳潋滟,绝代风华,正笑意盈盈地沐浴在紫藤花瓣雨中,正是吾妹锦皇贵妃。她的高髻饰佩十支花钗、十朵花钿、两博鬓,只比皇后仪少两支花钗、两朵花钿罢了。
我正一边行礼,一边研究她紫色襦衣上绣着的十二行红色五彩銞翟花纹,好像亦是皇后仪制,未免也有些逾制。她却早已扶起了我,免了我的礼,在紫色花瓣雨中,她对我柔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那时,西洋琉璃钟正走到上午九点。
“锦绣,姐姐想向你讨个赏。”我对锦绣笑道。
锦绣一挑眉,“姐姐可真有意思,君氏富可敌国,什么样的稀罕宝贝要不到呢?”“你可说笑了,自姐姐回到原家,家产早已缩水不止,就算见过些稀罕玩意儿,但有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如何比得圣上亲赏予你的好物件。这倒还是其次,倒是皇上给锦绣的恩典,姐姐艳羡不已。”这一番话下来,锦绣果然很是受用,紫瞳盈满了得意之色,拂了锦袍的广袖咯咯笑个不停,直笑得连那袖口上绣的芍药花都似要飞起来,“哎哟哟,木槿,我可服了你了,你的小嘴还是像以前那样甜,难怪咱们家的北晋王为你痴狂如许了。要什么姐姐只管说,妹妹一定给便是了。”“哎,这个,是这样的……”我正要开始。
这时,有太监洪亮的传颂声道:“皇后娘娘驾到。”我的请求被搁了下来,只得随着一群女人统统去中庭迎接皇后。年轻的轩辕皇后盛装站在中庭,着一身大红缭绫的广袖襦裙,上面精工细绣了六只金凤凰穿梭于白牡丹之上,脚着高高的蜀锦珍珠履,站在锦绣身边,容貌虽稍逊几分,但贵在笑容可掬,年轻可爱,倒也令人如沐春风。
她的身后跟着同样盛装的原非烟,拖曳着鹅黄银缎大裙摆,贴了荷花钿的妆容精美,眉眼画得极是修长,百花髻上斜插着一支硕大的金凤步摇簪,在一群女人之中更觉气质贵绝,只是娇躯在微风中略显清瘦。
一群华贵的女人像热带鱼一样,纷纷华丽地游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大殿上立时空旷了起来。齐放也走了进来,行礼并报备了演出。“众贵女可都来齐了?”皇后问向身边的宫女。锦绣向座中扫了一眼,垂目侧身道:“诸位内外命妇皆已入席,唯有连姐姐还未到来,不如容臣妾让他们先开始吧。”皇后大度淡笑道:“无妨,可再等一等。”锦绣便着宫人奏起编钟,雅乐立时传遍东贵堂。因皇后同皇贵妃都在,内外命妇皆肃然而坐,不敢造次。
皇后同锦绣聊着家常,目光落到我的披帛上,看了几眼那新颖的几何图形,便笑道:“晋王妃的纱帛花样好生漂亮,还没见过这样新奇的花样,听说出自君氏之手。”我亦俯首敬诺,“正是君氏玉楼装的设计,不过纹样新颖些,论质地却实不及娘娘身上的纱帛轻柔飘逸。如果臣妾没有猜错,应是亳州最新样式的印宝纱吧。”皇后的眼中闪过惊讶,愉悦道:“王妃好眼力。”我便与皇后就时尚前沿的话题聊了几句。原非烟描绘过长的凤目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露出一丝嘲讽。
忽然,一阵低沉的当当声从珠帘内传来,我同皇后扭头看去,阳光正洒向一座做工精致的西洋琉璃钟,那琉璃置面上正泛着金光,顶部的小门大开,一个脑袋上梳着个大辫子的小丫头木人弹了出来,咧着滑稽的大笑脸,跟着当当声摇摇晃晃地拍了十下小手,然后弹了回去。
啊,这个丫头长得很眼熟啊。
“看着眼熟吗?”锦绣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把我唬了一跳。回头看去,她正俯在我的耳边,背着众贵女,对我扯了得意的鬼脸,任描绘再精致的眼角挤出一条淡淡的笑纹来,我给逗乐了。她对我轻笑道:“这琉璃钟有些年头了吧。当年皇上命连姐姐搬到北斋宫,想一起搬走,结果下人们不小心摔了一次,坏了报时小人,皇上便顺水推舟地给姐姐又赏下一座更大的。听说那钟字还是用象牙和珠宝镶制成的呢,我却舍不得把这座扔了,便着人修缮,索性把那个报时小人换成你的模样,继续用着,看看像不像你小时候那傻样!”皇后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也看了一眼那个小人,略惊呼道:“晋王妃年少时便是这副模样吗?好生、好生可爱。”然后妙目频频看向我,满含深思。
我猜其实她的潜台词是:真想不到你当年好生丑陋,是如何泡到原非白大将的?
我便嘿嘿干笑了几下。锦绣抿嘴笑得更甜,纤指一扬,唤了歌舞,却见十几个身着白纱的舞伎,手持大拂来到殿中,跳起了宫中流行的白鸠舞。
舞乐渐渐舒缓了场中气氛,众贵女也开始低声笑着聊起来,锦绣的紫瞳瞟向我,明明笑得甜美,却压低声音对我道:“当年我初被调到夫人房内,就为一天没有擦拭此钟,便被她杖责十下,我当时便想,总有一日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裸杖的滋味。”我正欲笑着回话,倒是宫人来报,“连皇贵妃娘娘到。”不一会儿,连氏消瘦的身影出现在大殿的门口。她慢慢走了进来,给皇后行了大礼。
这是我自回到原家后,第一次近距离看连氏。年岁同样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甚至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她鬓边的青丝已暗暗染上几丝秋霜,即便敷上再厚的粉,下眼窝还是深深地浮肿起来。眼睛仍然漂亮,却已经被丧女之痛经年累月打磨得毫无神采。我注意到她的面色极度苍白,乌黑的青丝上虽压着金钗宝钿,但仔细一看,夹杂着几丝雪白,竟有些许凌乱。
锦绣敛了笑容,站起身来,按长幼之序微微向连氏行了一个礼,而连氏却必须回一个完整的屈膝礼。
“今日乃是皇上准皇后宴请后宫诸姐妹,及众贵女前来观赏天下闻名的君氏新衣秀,姐姐即便再有要事,可着人来通禀一声。奈何令皇后娘娘、后宫众姐妹,及众内外命妃等汝一人多时?吾原氏最重礼法,姐姐又是宫中老人了,此举实在有违宫闱体制,兼有藐视皇后之嫌,难做后宫楷模。”这个帽子太大了,连氏的眼中闪出一丝憎恨来,目光也更冷了。年轻的皇后正要开口劝解,旁边一位略年长的嬷嬷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皇后便默不作声了。
连氏平静下来,倨傲一笑,“你意欲何为?”锦绣冷笑道:“姐姐的记性越来越差了,自然是实行原氏家法。”连氏高昂起天鹅般细长的脖子来,大声道:“吾乃皇上正室发妻,你这嬖妾也配碰我?”锦绣绽出一丝奇怪的笑意来,“姐姐说得对,妹妹确为妾室,只是如今……只有皇后才是皇上的发妻正室,就连姐姐你……也不过是一个嬖妾罢了。”所有人成功地看到连氏的面容因为悲伤而扭曲起来。
锦绣的语调逐渐强硬了起来,只听她厉声说道:“姐姐如此僭越,实属大逆。”锦绣一挥华袍的广袖,不待侍婢前来搀扶,早已来到中场,猛然对皇后双膝跪倒,含泣道:“臣妾恳请娘娘按宫规责罚连氏藐视之罪,庭杖五十,以儆效尤。”此语一出,众妇皆惊。高堂上的轩辕皇后饶是涵养再高,额头也渗出了汗水,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嬷嬷。那嬷嬷只是凝着脸,对着皇后微一点头。
皇后轻咳了一下,微点头道:“准……奏。”皇后的话音略带不稳,锦绣只是更柔声微笑道:“领皇后懿旨。”立时有两个强壮的太监前来拉过连氏。连氏身边的两个宫女亮出利刃,挥退太监,可惜不及施救,锦绣身后的初喜如鬼魅一般冲到连氏身边。初喜的娃娃脸上仍然挂着讨喜的笑容,却众目睽睽下快速击落那两个宫女手中的利刃,然后毫不留情地打断其中一人的手骨,拧断了另一人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