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喜欢你,你知道么?”无情眼里浮上温和笑意,不出所料地看见夏晓两颊飞红,欲语还羞。这便好,至少不是罗那憨直汉子一个人一头热。“你若不讨厌他,有空不妨多同他相处。我不逼你嫁他,因为我知道若我出面做主,你绝不会向我说个‘不’字,但我想让你自己去发现去感受。如若你发现自己会想他,无时无刻都想他,想他到心会微微发疼,就叫他来想我提亲罢。”
说完,无情和倾儇双双看见夏晓连耳根都红了。
“啊,炭没有了,我去取些来!”夏晓抛下一句话,飞纵出了花厅,留下无情与倾儇看住炭盒里七分满的炭块,而后两人齐齐笑了起来。一个笑声清越冷冽,一个则娇柔妩媚,轻轻回荡在布置精雅的花厅里,久久未散……
同一时间里,襄王府中,襄王爷在自己内堂的书房里,屏退了左右随扈,接待了来自京城的客人--两湖两河两江两广八省巡按欧阳如霆。
“微臣欧阳如霆参见王爷千岁。”欧阳如霆中规中矩地弯腰一揖。
“免了。本王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受贬谪的带罪之身,你是前科一甲殿试文武双料状元。又是圣上御封的八省巡按,代天巡狩,有先斩后奏之权。同你相比,我这王爷做的可是无趣得多了。”襄王朱允聪笑道,并不避讳自己有志难伸的处境,甚至还有自我调侃的雅兴。
“王爷真是说笑了。”欧阳如霆依旧一板一眼地回道,只是,他的眼中有了然的清光。
“欧阳大人此来--”朱允聪淡淡问,以为欧阳如霆只不过是代天巡狩来了金陵,依礼按例来参见他这个王爷罢了。
“微臣此次前来,是奉了--”欧阳如霆还未来得及向襄王禀明来意,门外就传来小厮的高声通报。
“有客到--”
欧阳如霆立刻识趣地住嘴收声,垂手肃立在襄王朱允聪身侧,适时适度地表现出身为人臣应有的礼数。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着一袭月白蟒缎斜襟便服,轻摇折扇的太子朱允聆优雅地走了进来,并挥手阻止随侍一起跟进来。
“殿下--”老五不放心,襄王爷与太子爷,应是势不两立的罢。
“老五,这世上,谁都可能伤我,独独冉惟不会。你就安心在外面守着罢。”太子冷酷的笑眼微眯,唇角向上勾了起来。“若我真的出了事,你也不必以死谢罪。”
老五垂下眼帘,不敢再多说什么。每当太子殿下这样眯眼而笑,露出极其儇薄的表情时,他都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太子不客气地步进书房,反手关上书房的门,慢慢踱至书案边,收起折扇,负手端详置在案上的字幅,轻声吟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朱允聆的声音低沉清朗,带着轻浅的幽远,竟将汪藻的词读得无限的凄清苍凉。
他俯首看着冉惟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狂放不羁,与冉惟素日里一贯展现于世人的风流形象完全不符。气势磅礴而洒脱。朱允聆一双幽魅的眼,瞥向了白色青衿玉簪的襄王。
连垂手站在一边的欧阳如霆听了,也暗暗诧异地看了一眼襄王朱允聪。
太子伸手,指着案上的字幅,沉声问:
“冉惟,这字,可是你写的?”
“回太子殿下,这字是臣弟写的。”襄王朱允聪淡定一笑,他既然相信无情,便坚定不移。而,无情料的,果然不错。
“欧阳卿家,本宫想同皇弟叙些个旧事,你若有什么事,不妨先说,倘若无事,便可以退下去了。”太子允聆勾唇邪笑,有些事,他不会追问。与其问,不如旁观。
“臣无事,这就先行告退。”欧阳如霆又是一揖,淡淡向襄王朱允聪递了一个“保重”的眼色,便静静退出了书房。站在门外,他浓直的眉,终于拢了起来。他知道,一直与世无争的三皇子朱允聪以及被贬谪金陵风流放荡的襄王朱允聪,终将会一并彻底消失。只从他写的词里,已经看出端倪。他--去意已决。
书房里,留下了朱允聆、允聪两兄弟,一时之间,竟相顾无言。两个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书案,遥遥相对,也隔着二十余年的兄弟情、手足义,隔着痛彻心扉记忆犹新的陷害与背叛,就这么不动不语。
太子允聆冷酷的笑眼深处,泛起了细微而不可觉察的怅惘。人生在世,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的残酷,特别是对于出生在皇室的他们,悉数逃不过命运的摆布。再亲厚的兄弟,也难免随着年纪的渐长而生分疏离,如隔参商,一如他与冉惟。但他并不后悔,宫中的冉惟,太善良纯洁,太信任朋友,他把智慧全数用在了做学问上,相信以仁治国、以人为本。这样的冉惟不适合留在争斗日益激烈残酷血腥的宫廷。因为宫廷的残酷终将会摧毁他的信仰与美好。
敛去眼内浅少的感慨,他邪邪挑眉而笑,徐徐摇着折扇,他坐在书房内的一张椅子里。
“冉惟,你可知道当年嘉桐为什么会陷害出卖你么?”太子以扇缘抵住自己的下颚,淡淡问。
襄王朱允聪幽长睿智的眼眸微微一眯,与太子的表情,竟出奇地相似。
他忆起了自己的好友,工部侍郎袁嘉桐,那个如月之皎,如玉无暇的男子。那年,指证他里通外国、阴谋篡位、蓄意夺嫡,所有的一切,都是嘉桐提供的证据。而当年他也的确不明白,可是如今八年世界亦已经过去,该想通透的,他早已经想通。
“因为嘉桐想要救我。”朱允聪舒开眉,亦放开纠结牵绊了他多年的不甘与无奈。“是你授意与指使的罢?先陷害了我,再力保我不死,贬谪金陵,永世不得入京。以此种残酷冷血的方式令我远离血腥无情的宫闱争斗,却又要我看清楚,似我这样心慈手软的人,绝没可能当一个合格的国君。与其他日上演更惨烈的宫廷政变,弗如趁早驱离我。除了皇兄你,还会有谁有这般能耐?是你与嘉桐联手,既伤害了我,也保全了我。”
他怎会不明白啊?墨慎虽则冷酷,然却始终顾念了手足情谊,留了一条生路。若换他落在了其他意图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手里,大抵当年便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是荒坟枯冢了罢。
太子允聆幽冷的笑眼里闪过诧异,而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冉惟,想不到你还是这么天真。保你不死?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若你落在了我的手里,只怕日子不会过得似今日这般的逍遥。你错了!是父皇爱你!你知道么?那么确凿切实的证据摆在父皇跟前,父皇在震怒过后,仍然舍不得杀你。反复思量,也只是摘去皇子身份,贬为王爷远谪金陵。直至今日,父皇还惦念着你,每个月都会有关于你的消息送到父皇跟前。然后,他就会把自己关在德宁宫里,守在德妃的灵前,一呆是一日。”朱允聆冷嗤了一声,他会这样的好心么?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呢。“德妃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不惜要求父皇三尺白绫赐死。父皇在心爱的女人与心爱的皇儿之间,忍痛选择了保护你。冉惟,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么?我嫉妒你到恨之入骨。无论我做得多么好,父皇都认为不过如此。可是,只要是你的提议,父皇无不欣然应允。冉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恨你!”
襄王朱允聪闻言,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愠色,连愤怒的情绪也没有,只是轻浅地笑了起来,笑得温雅,笑得释怀,也笑得清远。因为,他发现,墨慎的话非但未曾激怒他,甚至解开了他心底埋藏纠结了许多年的谜团。
缓缓走至朱允聆的身边,他伸出手,将自己一直执在手里的象牙骨扇递了出去。
“皇兄,还你。这柄扇子,有父皇的墨宝。当初你为了要我手里的十二阿罗汉的扇子,将它换给了我。你是拿自己喜欢的东西来换我的最爱罢?因为父皇曾经说过,只有用自己的真心才能换来别人的真心。所以,其实,我们都抢了对方所珍爱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太子朱允聆瞥了一眼襄王郑重的表情,长眉一扬,然后笑着接过。
“我可不会同你客气,而,你的扇子我却不会还你。凡我所喜爱的,不择手段,即使被天下人指为卑鄙无道,我也要将之得到,包括--你顶顶在意的--月无情!”
襄王朱允聪温和一笑,朗声道:“臣弟拭目以待。”
隔了两日,已是农历十五,次日便是冬至了。
一早,整个金陵城里弥漫开来一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金陵府知府甚至派出了官兵把守各个交通要道,严查出入人员,防止有人趁机混进城来籍机为非作歹。饶是如此,金陵城内还是来了许多形迹鬼祟的人物,分散在月冷山庄、金陵别府的左近,眼神都深沉冷肃,带着残酷嗜血的杀机。
金陵城里的居民们仿佛也都感受到了这股诡谲沉滞的气氛,一向热闹的街市竟格外的冷清萧条了起来,就连一贯船来船往的秦淮河上,亦似封了船道般的,少有船只破浪而过。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今日月冷山庄面对江湖所给出的交代。
到得午时三刻,月冷山庄正门前,已经陆续聚集了不少人,除了早前曾经来逼庄而又未参加过比武招亲的武林人士外,还有一些死于月冷山庄霜寒阁所铸造的武器下的正道侠士的亲友以及慕名而来又恰逢其盛的不相干者。
虽然人不在少数,却也比想象中少,并不至于人山人海。
待到申时一刻,月冷山庄一直以来都紧闭的两扇朱红色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地向两侧打开。微微议论且忍耐等候的人群蓦地安静了下来,齐齐将注意力放在了站在山庄门槛内的青衣女身上。
女子有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缀饰有精致小巧的金镶玉的流苏穗子,在夕阳之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她穿着一袭玉色浅青玄襟上衣,配着一条天青色绣云纹的百摺裙,外穿一件灰鼠毛背心。
她不是顶美,凤眼幽长,肤色如蜜,有一种健康的活力,不似一般闺女,苍白怯懦瑟缩,她正相反,优雅自信冷静又落落大方。在各色人物或研审或鄙夷或冷淡的注视下,仍保持淡定的笑容。
倾儇站在山庄门内,也在看。却不是看眼前的这群人,而是他们身后,与月冷山庄遥遥相对的紫金山。她犹记得初初被小姐接进山庄,第一次在清晨时候站在这个门口,远远地望见对面巍峨起伏的山峦在朝阳下染上神秘而肃穆的紫色,让她看得如置瑶台。
转眼五年的光阴都已经流逝,她亦已经从一名来自乡下的无悠小孩蜕变成一个独立成熟女子。只是,那沐在夕阳里的紫色山峰,仍让她感慨赞叹造物天工。就不知--这样的景色,她还可以再看几回了。
“倾总管,你家庄主要给咱们交代了么?”人群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打断脸上颜色迢遥无比女子的思绪。
倾儇听了,轻浅一笑,可不是,小姐还得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呢,现下可不是她出神发呆的好辰光。她后退了一步,优雅地福身为礼。
“月冷山庄总管事倾儇在此见过各位。我家小姐请各位到会宾楼,她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各位请随我来。最好紧紧跟着我,莫四处乱闯。否则若出了什么乱子,可别再赖在我们月冷山庄身上。”说罢,她一转身,领先向庄内走。
等在门外的人群犹豫了一下,陆续跟了上去。有人确实心怀不轨,但因为听了倾儇隐含杀意的一席警告之语,虽则眼光四下游移闪烁,却也不敢有明显的动作,生怕触动了江湖中有名的月冷山庄里的机关消息。也有人被月冷山庄的雄伟气魄与错落有致的精妙布置所折服。谁说天下园林在姑苏?这碧瓦琉璃映雪晴,细溪流水衬晚霞的瑰丽景致,只怕亦足以称作“无双”了罢。可惜,竟没人能胜过月无情,否则,娶了她,真是平步青云,一生也不必再汲汲营营了。更有人暗暗佩服月无情,一介女流,又无夫婿,能维持山庄已经不容易,而她还可以将山庄经营得与北地蓬莱齐名,实不简单。
迎月厅里,宽敞而明亮,屋顶悬挂着装饰成莲花形状的琉璃宫灯,燃着掺了鲜花萃取的精油而特制的红烛,散发出清冷的香气,让闻者为之精神一振。整个厅堂里非但没有外面的寒冷,甚至还阵阵暖意袭人。
布置简约雅致的厅中已经放置了数十把红木坐椅,排成弯月形,正对着上首的明床。
而上首,无情已经就座,只是一反平日里玄衣素服散发的装扮。今日的无情,梳着如意祥云髻,插扁金鸾凤镶宝石双簪,发心别一支碧玉琉璃团珠花,额前缀金流苏,眉如远山、眸似寒潭,身上着一袭月白色云锦缕金百鸟朝凤曳地宫装,外罩一件雪貂毛坎肩,一双手袖在兔毛手笼里,并以一面同样月白色撒金轻纱覆住口鼻。端坐在上首明床之上,清冷寒冽的眼波流转,竟隐隐然地透着那么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慑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