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翎仰头将粥一饮而尽,还咋咋嘴,仿佛意犹未尽般。笑着将碗递给晓蓉,晓蓉端了空碗旋即告退。
待她离去后,如陌才转过身,望着正细致地擦拭着唇角的金翎,蹙眉问道:“这种粥,你喝了有多久了?”
金翎愣了一愣,也没多想,便随意的答道:“三年。”
如陌一怔,三年了,他竟然还能好好的活着!离魂,一种慢性毒药,以方才所估的分量,每日食用,不到一年,便会令人失去心智,成为一个疯子,在疯癫之中慢慢死去,临死前,浑身奇痒无比,在抓挠之中,肌肤烧灼溃烂,死得极其没有尊严,这对于一个皇室上位者而言,可以称得上是残忍的死法。
金翎见她面色有异,望了她半响,微微一笑,淡淡道:“看来你不只识得‘离魂’,还很清楚它的效用。你一定很奇怪,为何本太子用了三年却还活着,因为从前下的分量极轻,直到一个月前,才突然加重。所以,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说到这儿,稍稍顿了顿,架起一只胳膊,随意的搭上椅背,身子却是往她面前顷,面上并无太多的表情,眼中有些许的疑惑与探究,又道:“有一点,本太子想不明白,你既知粥里有毒,为何还要争着喝?虽说离魂只用一点并无大碍,但毕竟是毒,于体内积聚,容易与其它药性相抗,对身体总是不好的。本太子与你不过是一场交易,我不认为,你会为了我,残害自己的身子。”
他就那样定定的望着她,目光深晦莫测,看似平淡的面容之下,却交杂着说不清的复杂。
这是第二次,眼前的人对他表示了关心,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哪怕仅仅只是出于为自身利益着想,但对他而言,也足够难得。
记不得多久以前,也许是他第十次捧着这碗有毒的香粥,又或者是第二十次,他最尊敬爱戴的父皇在那女人面前,亲眼看着他服用此毒,却不曾出手阻止。然而,更加悲哀的是,他如此清楚的知道,这种毒,没有人比他的父皇更加了解。只因,他的一个皇叔,便是死于此毒之下,是他亲眼所见,那临死前的惨状,曾一度成为他年少时的噩梦,那也是他亲眼见证的皇室之中的第一起谋杀,而凶手,恰恰是他的父皇。
从此,他记住了,那种独特的香气,醉人,却杀人于无形。
如陌顿时愣住,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自己所食用的并非养身之物,而是一道道催命符。面对他的疑问,她不打算为其解惑。她不会告诉他,她百毒不侵的事实。于是,不答反问道:“那你呢?既然知道是毒,为何还要服用?”
金翎自嘲一笑,站起身,绕过桌子,缓缓走到窗前,慢步行走间,步伐姿势皆是优雅,与平常的浪荡不羁完全不同,她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以前就见过,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他。
月光透过窗棂打在他身上,映在她眼中的背影,隐隐有一丝孤寂和薄凉,只听他清淡的语气微带嘲讽,道:“你认为,我有得选吗?即使那碗粥被你喝了,不出半刻,也会送来下一碗。况且,若是我今日不服离魂,那明日送来的,也许就不是慢性毒药,而是能立刻让我毙命的剧毒。”
无比平静的语调,却有着被刻意掩藏的辛酸无奈。明知是毒,却不得不服,还得服的欢快受用。
这便是他,一国太子的命运,自八年前便已注定。是母亲的死,成就了他的生存以及他的忍辱负重,终有那么一日,他将不再受人掌控,而这一日,也不会太远。
如陌暗叹了一口气,也跟着起身,开口问道:“那你可曾尝试过解毒?”
金翎摇头,回身看她,依旧自嘲的笑道:“她每隔一段时日,会召我进宫,派专人为我请脉,美其名曰,是关心我,呵,其真实目的,便是查看毒性进展。所以,即使可解,也不能解。”
想不到,那人的心思如此缜密。如陌只觉心头有些沉闷,她这些年,杀人无数,却都是逼不得已,从不会残害无辜之人。
“不早了,歇息吧。”金翎眉梢一挑,双眼微眯,笑得邪肆,又是那个风流倜傥,浪荡不羁的荒唐太子形象。“这里只有一张床,本太子是不会让给你的。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睡。本太子,其实并不喜欢男人,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胆的睡在我身边,我绝对不会动你分毫。”
如陌横他一眼,自然不会和他睡一张床,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男子,就算确定他不会碰她,她也不会与他同寝。所以,只能打地铺了。
夜更深重,窗外风打细枝摇曳。
安静下来,她便想起南宫晔,以及封国的战况,翻来覆去间是三更已过,仍然无法入眠。干脆披衣起床,轻手轻脚出了屋。
冬日的夜晚,寒风凛冽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踏着青石板,顺着园子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冷月下,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在空寂的园角,停留在深青色竹林前。随手摘下一片竹叶,放置唇边。
婉转悠扬的曲调倾泻而出,空灵悦耳。
晔他是这么吹的吧?可是为何,同样的竹叶,同样的空灵之音,甚至是同样的曲调,她却完全找不到那日他带给她的感觉。
他吹出来的是甜蜜而幸福的感觉,而她吹出来的,却只有忧伤,无法化解的哀愁。
不论她如何尝试,结果皆是如此,每一曲都只吹到一半,再重头来,如此反复不休,直到放弃,都未曾有过完整的曲子。
长廊一头,隐在黑暗中的男子,已于此处站立许久。目光定定的望着那一抹月下白影,朗眉紧皱,心下沉沉。曲调随心,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情绪。而他,在想着谁?竟是这般怀念,这般哀伤。那明明是悠扬欢快的曲调,偏偏被她贯注了如许忧愁。
他忽然很想上前去安慰他,然而,刚迈出的步子,却又收住。他自嘲一笑,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该用心,也不能用心。
修长的指尖微微张开,叶片飘零落尘,无声无息,一如她的轻叹。
找了石沿坐下,将身子靠上冰凉的墙面,抱膝埋头,任长发垂落,愁绪千结。
“晔,我想你了。你何时才能醒来?”没有他的怀抱,纵然窝在暖暖的被窝,亦如置冰窟。
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她愿与他,一起回到杏花林的竹屋,从此不问世事。
而这件事情,何时才能结束?但愿一切都如她所料,然而,现实总是有意外发生,隔日的一封赐婚诏书,将她的计划全盘打乱。
封国边境,煌城。战事绵延,烽火连天。
别馆,辰王寝居。风透窗而入,寒气袭人,室内一片沉寂无声。
昏迷多日的南宫晔气息稳定如常,只面色越发的苍白如纸。双眸紧闭,昏迷之中眉间依然轻锁。
城外敌军再次来袭,所有人整装应战,只留了易语独自守着他。面上忧心忡忡,开口低唤:“三哥,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仍旧一动不动。
混沌不清的意识空间里,一望无际的黑暗。他飘忽着,似在挣扎着寻找一丝半点的属于他的光明。
“晔……”似乎有人在叫他。这般清浅温柔的声音,如此熟悉,就好似曾想念了无数个日夜一般。
盲目四顾,无人无影,过了许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晔,你睡得太久,该醒了。只有醒了,你才能追得上我。我就在前面等着你,你快些来,不然,来晚了,我可就走了。”
陌儿?!是陌儿的声音,她在叫他,有她在前方等着,他不想睡了。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发现怎么也睁不开,一双眼皮沉重似铅。
黑暗,周围的一切皆在黑暗当中,他寻不到出口。
熟悉的声音又起,似是在引导着他,去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
陌儿,你在哪里?等等我……他想叫她,却叫不出声,心中很是焦急,寻音而去,却只有声音不见人。
陌儿……
陌儿……
一声,一声的呼唤,喉咙却像是被硬物堵塞了一般,声音无法发出。他越发的急了,一定要喊出声,不然,陌儿会消失不见,她不能消失,不能。
拼命的张着唇,以微薄的意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陌儿——”
嘶哑的声音本是虚弱,却又沉沉的回响在寂静的空间,因着突兀,惊得易语腾地一下跳起,怔愣当地,久久无法回神。
狭长凤目,缓缓开启,短暂的迷茫过后,神智渐渐清明。因沉睡过久的缘故,身子绵软无力,浑身酸痛异常。微微侧头,见易语瞪大了眼睛看他,似是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佯装轻咳一声,嗓子却如火烧般灼痛,强撑着身子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