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天的颜色很淡并少风无雨，人们期盼清凉，可清凉却总难出现……傍晚，天气更加燥热，懒洋洋拂过的风也带着热气，偶尔传来几声闷雷使人仰望天空满怀期待，但脖子望酸了也不见雨点落下。
欧阳剑和莫兰悠闲漫步在商业街，白色斜襟衣服配黑色裙子，乌亮长发散披在肩后的莫兰脸上始终溢着笑意；头发一丝不苟，灰色学生服笔挺的欧阳剑朝气、阳刚，脸上充满自信。
莫兰扬起双臂摆动并歪着脖子问道：“小坏蛋，高中毕业后你打算在国内上大学还是出国？”
“父亲想叫我到德国学建筑。”
“为什么要到德国学建筑？欧阳伯伯不是一流的古建筑专家吗？”
“父亲说，德国建筑风格存在明显的地区差异，在南德巴伐利亚地区处处可见清新明快的巴洛克式建筑，北德则多是庄重严谨的哥特式建筑，各地建筑的不同，与其地区的文化传统密不可分……”
“小坏蛋，你不能去德国，跟我一起到英国。”莫兰抢过话头停下脚步注视着他。
欧阳剑认真地说：“我也想和你一起到英国，但父亲一直以为，中国建筑严重浪费资源且不考虑避险，一旦大战爆发，民众避难防空场所缺失将非常危险，应该好好学习西方地下空间利用。”
“地下空间利用？中国地大物博，还用得着开发地下？”莫兰停下脚步深情细语：“我不管那么多，必须永远和我在一起。说服欧阳伯伯，和我一起去英国吧。”
“我，我回家和父亲商量吧，这事必须他同意才行。”
“我要你去，就一定能。如果你爸爸不同意，就让我爸爸出面说情，只要有心，没有办不成的事。”
欧阳剑低头望着地上：“还是我自己去和父亲商量，实在不行再想法好吗？”
“瞧你这窘样，大庭广众下竟不如女孩子，那天晚上梅竹山庄的勇气哪去了？”莫兰顽皮地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坏蛋，要是我们能一起到英国，必须得听我的话。”
“听话，一定听话。”欧阳剑低垂着头脸更红了。
“呜！”突然，凄厉的防空警报声长鸣。满街的人们立刻慌乱起来，惊慌失措、无头苍蝇般四下奔逃。一位老先生扶着眼镜架，嘴里念念有词嘟囔着，跌跌撞撞跟在人群后奔跑，水烟筒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仅只一瞬间，多架飞机在天上盘旋，不停扔下的炸弹使爆炸声此起彼伏。无数人在惨叫声中倒下，数不清的房屋被炸塌或燃烧，繁华市区顿成废墟。
轰炸声中，欧阳剑赶紧拉着莫兰往不远处的防空隧洞飞奔。不远处有一个可容千人的防空洞，只要进入隧洞就安全了。
数十架飞机穿梭往来，密集的炸弹不断扔下。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一幢幢高大建筑坍塌或毁坏，数不清的民众被炸得肢体不全、面目全非，无数人的惨叫被爆炸巨响淹没。
人性尽失的日本鬼子，竟然用低空机枪射杀幸存的逃生者，“噼噼啪啪”的枪声中，奔逃的人们一个个扑倒在地。
不绝于耳的惨叫刺激着欧阳剑，他紧拉莫兰狂奔。眼看快到防空隧洞时，一颗炸弹在他们附近炸响，巨大的热浪把两人掀离地面、重重摔下。
一块弹片嵌进了莫兰胸部，汩汩流淌的鲜血，很快浸透洁白的衣服。欧阳剑赶紧脱下外衣撕开为她缠住伤口，背着她朝前飞奔。
轰炸仍在继续，机枪射击没有停止，爆炸引起的大火越烧越旺，已成废墟的大街上，几乎没有活人。
全身力气都已耗尽时，欧阳剑终于跑进了防空隧道，刚放下莫兰倚壁而坐，沉重的喘息还没停止，立感呼吸不畅、浑身发软。
莫兰撕扯着被鲜血浸湿的衣服：“我好热，心里难受，想吐却吐不出来。我想回家，我要洗澡……”
紧紧抓着欧阳剑的手，她惶恐地说：“小坏蛋，我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好怕，我怕不能回家也不能看到你了。”
“莫兰不怕。空袭停止我们就回家。我背你到梅竹山庄，我们到荷塘里去划船，我叫人给你熬荷叶稀饭。”欧阳剑见她胸前的血又开始大量浸出，赶紧用手紧紧捂着伤处轻声安慰道：“莫兰不要动，动了就会流血，血流多了就不漂亮了。”
“我现在的样子很丑？”伸手理着自己散乱的头发，莫兰非常着急。
“不丑，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孩。”
“抱着我，紧紧抱着我。”她突然搂着欧阳剑的脖子：“小坏蛋，抱紧我。”
火热、丰满弹性的双乳紧贴欧阳剑胸前，使他心跳加速、呼吸更加急促，情不自禁地说：“莫兰，我要马上娶你！”
莫兰紧抱着他喘息道：“假如，假如我们都……都能好好活着，我就嫁给你，哪怕浪迹天涯海角都……都跟着你。”
为躲避日本空袭，渝州市区当时修建了各种防空洞，有私人的，也有公用的。这个位于点将台附近的防空隧道，是市内较大的公用防空洞。它深入地下约十米、长约两公里，有三个出入口。隧道内宽、高均约两米多，两旁设有木板钉成的长凳，为了照明，每隔三四十米有一盏油灯。
虽条件简陋，没有任何通风、防火、防毒设施，却是附近普通市民躲避日军轰炸的主要场所。
由于空袭太突然，来不及向城郊疏散而躲进防空隧洞的人太多，显得极为拥挤。两旁的板凳上坐满了人，过道上也站满了人，空气异常混浊。
轰炸仍在继续。洞内氧气越来越少，墙壁上的油灯逐渐减弱，有孩童大声啼哭起来。哭声使气氛顿时紧张，一些人开始烦躁不安，有人把衣裤撕碎，行为怪异如精神失常一般。
胸闷，大汗淋漓，渐渐身体疲软，呼吸困难，似乎淹在滚烫的热水中，而脚下更高的温度令欧阳剑站立不稳。在他怀中扭动、出气不匀的莫兰，双手不停抓挠喉部，漆黑的眼珠似要从眼眶里奔逃出来。
当时，防空部规定的防空洞容量标准为四人一平方米，据此计算该洞常规容量不得超过四千五百人，最大超常容量为六千五百人。
可当天拥入这段隧洞的人至少过万。容量超常，致缺氧严重，人群拥挤致骚乱开始，人潮推压拥挤无法进退，继而出现窒息征兆，随之严重窒息发生。
热得慌，心脏似在下坠，患了重感冒一样的欧阳剑，想抱着莫兰往外走，却好像被人拖着双腿难以举步。黑暗中似有人拉了他的手在啃咬，手上、背上都受伤了却没有痛感。
胸腔堵得难受，心脏似要从体内奔逃出，欧阳剑抓扯着衣领一遍遍咒骂日本鬼子，也暗骂这防空洞修得太差劲，通风性能太差，逃过了轰炸钻进这里，完全有可能被闷死。
按设计规定，防空隧洞各段两端出口必须高低有别，根据热胀冷缩的形成原理使空气达到自然通风的效果，但这个长达两公里洞身高度仅二米的隧道却两头一样高，中间也没通风井。
顶石风化，进出口太少，以及没有排水设施，洞内积水无法解决，炎热季节涌入的人员严重超量，潮湿蒸发上来使人气闷难当。人在这种环境下时间长了根本难以承受。
随着二氧化碳增多，部分油灯由于缺氧而熄灭，人群骚动得更加厉害。面临死亡，沉默的人们再也按捺不住，拼命往洞口涌去。喊着哭着朝外冲，可是沉重的大门紧闭，无法打开。氧气不断减少使人们的情绪更加急躁，拥挤着互相践踏。
紧搂着莫兰的欧阳剑暗想：老百姓捐了那么多钱，咋不把防空洞修好点？这个隧洞哪能避难，简直就是坟墓。
惨案发生了！前面不断有人倒下，窒息死亡或徒劳挣扎着被踩死，后面的人浑然不知，踩着尸体堆继续朝外挤，震耳的呼喊和惨叫声不断传来。
空袭还在继续，飞机呼啸着从空中交叉俯冲，扔下无数炸弹和燃烧弹，地面一片火海；洞内的人群挣扎着往外挤。他们面色红胀双手挥舞，哑了嗓子声嘶力竭狂叫，可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冰冷沉重的铁门，无情阻截了人们的生路，令死神幽灵般在人群中肆虐。
经过世纪般漫长的折磨、挣扎，将近午夜时分，洞内凄厉的惨叫声逐渐减弱，很多人躺在地上，气息奄奄，面色由红变成紫蓝，口角的唾沫由白变红渗着血丝；不少人扑在他人身上停止了呼吸；很多人消耗了所有力气，身体却在原地没能挪动……一个个鲜活生命在惨叫声中逝去。
终于，震耳欲聋的嘈杂、惨叫声，惊动了洞外荷枪实弹严禁人们外出、以免遭受轰炸的防护团员，他们看到洞内情景吓得浑身颤抖，好一阵才回过神把门劈开。霎时间，幸存的人如破堤的河流冲出洞门，穿过闸门拼了全力往隧道口冲去。
日军飞机离开时，防空隧道内已死一般沉寂，听不见活人的声音……到处是死难者的尸体。很多死者都是挣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含恨离开人世。他们有的面部扭曲，手指抓地；有的仰面朝天，双手垂地；有的皮肤抓破，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防空洞设计与质量的缺陷，是导致惨案发生的重要原因。日本从1941年“一零一作战计划”开始，长时间轰炸已呈常态。超过三小时的轰炸达三十多次，占全年轰炸的百分之四十四。可当时计算防空洞的呼吸空气量，仅以两小时为限度，显然不能满足实际需要。
欧阳剑拼尽所有力量，背着失去知觉的莫兰随人流挤出木栅，昏头昏脑上了阶梯，终于来到地面，软软瘫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到底是滚爬还是被人流推出来的？他实在不清楚。只觉得冲出洞口呼吸到新鲜空气，浑身立感凉爽、舒畅，瞬即又迷惘、恍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躺下了。
昏睡一阵，醒来后，欧阳剑发现，衣服已被扯破，纽扣大部失落，身上的东西也全没有了。庆幸的是总算摆脱死神回到了人间。
但莫兰那美丽的脸已变成青紫，口鼻处有触目惊心的泡沫。胸前的血已凝固变黑。
“莫兰，你不要吓我呀，千万千万不能有事啊！莫兰你醒醒吧，好姐姐呀，你为什么不睁开眼呀！”
人工呼吸，掐人中、合谷，甚至脱了上衣赤身温暖她已冰冷的身体。神情恍惚的欧阳剑手脚不停忙碌着，变了调的声音凄厉地叫着：“莫兰，莫兰你快醒醒，莫兰你不会有事的，你马上就会醒来是吗？”
嗓子哑了，他仍不停喊着，泪流干了，眼睛里淌出了血，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依然不停在她胸部按摩、推拿，拉着她的手叫着、喊着。
欧阳剑不相信莫兰会死，撕烂了衣服抓扯着胸部跪在地上悲愤哭叫道：“老天，你睁眼看看吧，这么美丽纯洁的女孩，就忍心让她离开人世？不！她无论怎样也不应该死！”
——凋零了，这美丽的花朵。
哭哑了嗓子，眼里的泪已经流干，淌出来的全是猩红的血水，莫兰却永远不能醒来了。欧阳剑背着她僵硬的身躯，神情恍惚地跌撞着回到梅竹山庄时，这里已被炸成一片废墟……
放下莫兰，一遍遍喊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疯了似的在废墟中刨着，直到十个指头浸出血水，哑了嗓子的欧阳剑最终也没能找到她们，最终晕厥在地……
这次空袭使商业街被夷为平地，欧阳家族年代久远的梅竹山庄及大量古董、藏品在轰炸中毁于一旦，无处躲藏的欧阳云海夫人、两个女儿及十来名佣工全部遇难。
成了废墟的梅竹山庄，除欧阳剑悬在品竹苑亭内装有十支钢镖的布袋，什么也没有了……
凌晨，市建业公会的秘书跑来告诉欧阳剑，日机轰炸时，正在主持晚会的欧阳会长身受重伤，已快不行了，让他赶紧去见最后一面。
欧阳剑一路狂奔到教会医院，看到鼻子里插着氧气、打着吊针的父亲时，老人家已奄奄一息。
握着父亲的手跪在床前，欧阳剑悲怆地呼喊道：“父亲，父亲您醒醒呀，妈妈和妹妹已经没有了，莫兰也离开了，我唯一的亲人只有您了，您千万不能丢下我不管呀！”
千呼万唤中，父亲终于睁开了双眼，呆滞地注视着欧阳剑，无力的手指着地下：“孩子，记住日本人犯下的罪，学好建筑设计，在地下修……修……建避难的……”话未说完，已垂下沉重的头、松开了拉着欧阳剑的手。唯有瞪着的双眼不肯闭上。
埋葬了父亲。声音嘶哑、泪水流干的欧阳剑，坐在瓦砾上呆望着繁星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语：“狗日的日本龟儿子，不得好死！”
含恨逝去的父亲，被埋在废墟中的母亲和妹妹，令他鼻子发酸，泪水直涌；鬼子飞机的狂轰滥炸，无数倒塌的房屋、数不清的死者，花朵般凋零的莫兰；防空隧道凄惨的呼叫，同胞们被巨大痛苦扭曲的面目，使他心里充满仇恨！
报仇！参军到抗日战场打日本鬼子去！欧阳剑决心上战场和万恶的日本鬼子拼命，用他们的血祭祀逝去的亲人和同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