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到院门前,孙世宁停下脚步,让人将琥珀唤来:“同柳先生说,家中事务繁忙,只有一架马车实在不妥,让他立时安排下去,再买一车两马,外带一个可靠的车夫,我归来时,想看到人,车,马都已经按部就班,不予往后再租车费神费心。”
既然柳先生做到内外错落有致,那么至少在孙家,她暂时还是名正言顺的当家人。
“姐姐说话好神气。”蜻蜓跟着她与冬青坐车,“但是姐姐的身体确是没有问题。”
孙世宁点了点头:“我相信你的诊断。”
“可是姐姐还说要去会晤先生,明显是不信任我。”他有些委屈,小脑袋耷拉下来。
“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不信任我自己。”孙世宁不想隐瞒,告诉他世盈脖子上的伤是她亲手所伤,又说自己疲累乏力,睡了一觉又一觉,根本有些似梦似幻的感觉。
蜻蜓的嘴巴慢慢张大:“原来,真的是我无知。”
孙世宁摸摸他的后脑勺,以示安慰:“我明白,有些病症诊脉未必能有结果,并非是你无能。”
“先生一定能够治愈姐姐的,姐姐不要难过。”蜻蜓善解人意,很会说话。
“但愿如此。”孙世宁想来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恶魔,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但是一旦控制不住,便会伤人伤己。
她无害人之心,却总防范不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
马车行驶到了正安堂,冬青跃下车,拉开门帘,孙世宁缓步下来,瞧见药堂外的空地上,放置着几匹眼熟的高头大马,不禁失笑,无巧不成书,竟然沈念一也来了正安堂,他们又一次相遇了。
她的步子慢下来,想着稍后会见到沈念一,她竟然觉得没这么害怕了。
每一次,他总是能够令得她逢凶化吉,是她的幸运之神。
外堂中,先见到另一名熟人,丘成见着是她,有些欣喜:“孙姑娘病体都安康了?”
“是,有劳大人挂心。”
“真是巧,我们也刚刚到,想向郑大夫求证些药物,姑娘也是来找郑大夫?就请先在外面坐着等一等可好,大人要谈的是正务,有些难处,要花费时间。”丘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
孙世宁慢慢找椅子坐下来:“不,我也不很急,等着就好。”
蜻蜓进去沏茶出来,先端给她,再递给丘成:“是安神草泡的,喝了能够平心静气。”
“才几天不见,你就这般厚此薄彼。”丘成笑着去摸蜻蜓的额角,“也知道先招待女客。”
蜻蜓冲着他吐了吐舌头,找个借口溜开来。
被丘成言中,整整坐了一个时辰,都不见郑大夫和沈念一出来,孙世宁的困意又慢慢浮上来,抬起手揉着额角,冬青低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她摇了摇头。
“孙姑娘有急事?”丘成的声音,隔得很近,听起来却像是在漂浮不定。
孙世宁想要抓住声音的那条线,却无力地在半空抓了个空。
“孙姑娘,孙姑娘?”丘成何等老道,已经察觉出不对劲。
孙世宁猛地抬起头来,眼前是丘成摇晃的脸容,五官有些模糊,最清楚的是那双瞳仁居然呈现出赤红的颜色,好似才饮了人血,她知道丘成是百分百的好人,如何会变得这般可怖,这般令人憎恶。
她要退,却被身后的大椅绊住,无路可退,于是咬住牙,狠狠地对准他的脸上挠去,指甲碰到皮肉,还有微微濡湿的温热。
“孙姑娘!”
“孙世宁!”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孙世宁觉着手指一痛,像是扎到花枝上的尖刺,忍不住就缩了回来,脑晕眼花,一头便要颌面落地,俯身栽倒。
沈念一与郑容和说完了要事,正掀开帘子出来,却见到孙世宁的十指指甲都招呼在丘成脸上,留下猫爪般的血痕。
她的样子已经失控,喉底发出赫赫的声响,而那个丫环从身后死命架住她的双臂,生怕她再做出不妥的举止。
沈念一错步到了她的身边,不过是捏住她的肩胛骨,她已经无法挣脱开,郑容和赶过来,想都未想,一根金针从后颈处扎进穴位。
孙世宁觉得一股热气从后脊梁骨直冲上来,将混杂的视线一下子拨开见其明,脑子也跟着清晰起来。
“别说话,让郑大夫替你先诊治。”沈念一将她搀扶到椅子前安坐,双手没有离其左右,“丘成去将药堂外门锁了,今天不接待其他病人。”
“是!”丘成其实已经避开,孙世宁的指甲留得不长,应该只有浅浅的血痕,他用手背一抹,毫不在意。
孙世宁根本无力说话,她一直在喘气,那清明的状态不过维持短短的时分,她的双眼眼皮打架,只想挨着枕头,立时入睡。
郑容和一连抽出十来根金针隔衣刺入穴位中,稳定她的状况:“沈大人,正安堂开门医人,应该是我的权利,大理寺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忙,但是这般自作主张委实令人不喜。”
“先将她救治妥当,再有空谈其他的病人!”沈念一焦躁地低声喝道,“否则的话,难道你扔下她,再去看其他的疑难杂症?”
郑容和被当面顶撞,脸面有些过不去:“孙姑娘是病人,其他的就不是病人了,不可锁门。”
“郑大夫,我方才同你说的那些,你以为只是小事!”
“自然不是小事,否则你何苦来我这里求问。”
“那么,你先告诉我,她中的是什么毒,再来说正安堂要不要开门迎客之事。”
郑容和拉过孙世宁的小臂,搭住她的脉搏,他的手指犹如拨弦般轻叩,不过刹那,声音中有股颓败之气:“她没有中毒,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
“那么,她是有意要伤丘成,还是说,她这是发了羊角风,才这般离谱?”
“沈念一,你莫要在我的正安堂冷嘲热讽。”郑容和被激得差些双脚跳,“我只说她没有中毒,没说不是其他的病,孙姑娘也是我的病人,我会尽力医治,不劳烦沈大人和大理寺费心。”
“郑大夫。”孙世宁艰难开口,想要缓和一下两人剑拔弩张的情绪。
“闭嘴!”结果,两个人异口同声。
她赶紧闭了嘴,连眼睛都给闭上了,要看病的请便,要查案的请便,她是病人身份,安分守己即可。
“送她进内堂,我要做全面的诊治。”郑容和将金针取出来,“她的身体虚弱,金针不可久留在体内,你先将她挪移进去,我再另行施针。”
沈念一手臂一展,将她打横抱起来:“你必须要负责治好她。”
郑容和没有出声,孙世宁想,连郑大夫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大声应战,随即她闻到很淡很淡的青草般清冽的气味,才明白是从沈念一身上散发出来的。
两个人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她脑海中闪现出来的一幕,却是当日在府衙大牢外,他鄙夷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臭!”
原来那时候起,她的心里就落下他的影子了,高傲而睿智,看似对人冷淡,实则心细如发,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连睡梦中,闭上眼都能完美地描绘而出。
孙世宁为自己的小小心思感怀,明明知道两个人的身份地位悬殊过大,她依然如同扑火的灯蛾般,依依不舍地流连着,不舍得离开太远。
她睁开眼来,沈念一正弯身将她放下来,他总是那么自然而然,不会逾越,不会失礼,面对面时,他仿佛看到她眼睛的深处,看透了她的心思:“既然已经来了正安堂就不用担惊受怕,郑大夫的医术足以起死人肉白骨。”
郑容和总算听他说了句好话,轻轻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大夫,我怕是被人下了毒。”
“嘘——不用说话,我会替你诊断,不像是中毒,倒像是……”郑容和细想了一想,“倒像是传言中苗疆人才会使用的蛊,据说这类诡异之物,不是寻常医术能够判断地出,也不是普通药物能够克制的。”
“中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询问你的那些状况也都是中蛊?”沈念一也有按捺不住冷静的时候,“天都哪里来的苗疆人,而她一个平头百姓,谁用这样龌龊的手段迫害!”
“我只说是像,还不能确诊。”郑容和手底下不停歇,十来根金针再次施展而出。
其中一枚,刺入孙世宁背脊,她闷哼一声,冷汗急流,却生怕打断诊断,咬住嘴唇,硬生生扛了下来。
郑容和时时留意她的反应,赶紧将金针抽出来细看,却见针头凝着一点血珠,不是平时的殷红色,却呈现出褐色的浊物。
他惊讶不已,返身去药柜中翻找,取出药瓶,拔开来塞子,就往孙世宁口中倒下,一股苦涩透顶的冰凉液体,顺着她的舌头,咽喉,落入肚中。
孙世宁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苦,胃中更是翻江倒海一般,再压抑不住,张口将药水重新吐了出来,一时之间,屋中被那苦涩到带点腥味的药气充斥着。
极其难闻,但是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郑容和凝重地蹲下来,用手指在呕吐物中捻了一下:”沈大人,我错了,孙姑娘真的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