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住所,我不否认这如今是生活的必需品,不过许多事例表明,有些人长期没有住所,也能在比这里寒冷的国家生活。萨缪尔·拉因[80]说:“拉普兰人穿着皮衣,又用皮袋套住头脑和肩膀,夜复一夜地睡在雪地上——而那里的寒冷足以冻死穿毛衣的人。”他见过他们就那样睡觉。可是他又说:“他们并不比其他人更为健壮。”[81]但也许人在地球上生活不久就发现了寓居的便利,以及家室的温馨——这个词组最初指的可能是居有其所的满足,而非合家团聚的欢乐;不过这种情况在有些地方肯定是极其个别和罕见的,在那些地方,人们往往在冬天或者雨季才想起来房子,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只需要一把遮阳的伞。就我们这里的气候而言,以前在夏天,夜里只要盖一层薄被便已足够。在印第安人的纪事中,一座茅屋标志着一天的行程,树皮上刻着或者画着多少座茅屋,就表示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多少天。人生来不够高大强壮,只好设法缩小他的世界,用墙壁围出适合自身的空间。他原本裸露着身体,居住在户外;尽管这样的生活在宁静煦暖的白天相当舒适,但雨季和寒冬,还有那炎炎烈日,都可能在人尚处于萌芽阶段时就将其掐断,幸亏他匆匆躲进了房屋的庇护之下。亚当和夏娃,按照那个寓言的说法,最初以枝叶遮羞,后来才穿上衣服。人想要一个家庭,一个地方来给他温暖或者舒适,他先是想要身体的温暖,然后是情感的温暖。
我们不妨想象在从前,在人类的婴儿期,有些勇于探索的凡躯钻进岩洞去寻找荫庇。在某种程度上,每个儿童来到人世之后都会重复这样的历程,他们喜欢待在户外,哪怕天气潮湿又寒冷。除了玩骑马的游戏,他们也玩盖房子的游戏,而且是本能地去玩。谁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发现可以遮风挡雨的岩石或者某条通往洞穴的曲径时的好奇之心呢?这种向往是人类最原始的先祖遗传给我们的天性。我们已经走出洞穴,屋顶变成了棕榈树叶、树皮和树枝、拉直的亚麻布、青草和干草、木板和木条、石头与砖块。最后我们不知道露天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们的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局限于室内。从壁炉到原野,那是很遥远的距离。假如有更多的日夜,我们和各种天体间并没有障碍,假如诗人并没有在屋顶下说那么多话,而圣徒也没有在那里居住那么长久,这个世界也许会美好得多。鸟儿不在洞里歌唱,鸽子也并不在巢里爱护它们的纯洁。
然而,如果有人准备建造住宅,那他最好学学精明的新英格兰人,免得到最后发现他自己修好的不是住人的房子,而是一座工场、没有指示的迷宫、博物馆、救济院、监狱,或者是豪华的陵墓。首先要注意的是,其实只要很小的住所便足以满足需求了。我曾见过佩诺斯科特印第安人[82],就在这座城镇;他们住的是薄棉布帐篷,而周围的积雪将近一英尺深,我想如果雪积得更深,能把风挡住,他们应该会更加高兴。在从前,如何诚实地生活,却又保留追求理想的自由,是一个让我感到很烦恼的问题。现在我不那么烦恼了,因为很不幸,我已经变得有些粗心和麻木。以前我常常看见铁路边有个大箱子,六英尺长,三英尺宽,工人夜里就把他们的工具锁在那里面[83]。这让我想到,每个奔波劳碌的人都可以花一美元买个这样的木箱,在箱子上钻几个孔通风透气,每逢下雨或者夜晚就躲到里面去,把盖子拉上,这样他的爱就自由了,他的灵魂也会自由的[84]。这个选择并不糟糕,也绝不令人鄙视。你想在里面坐多久就可以坐多久,当你站起来走到箱子外面,没有地主或者房东会追着你要租金。有多少人疲于奔命,只是为了支付一个更大、更豪华的箱子的租金,但其实他们住在这样的箱子里也不见得会被冻死。我根本不是在开玩笑。生计这门学问固然经常遭到轻视,但你也不能将其完全置之不理。从前这里的人不怕风吹日晒,主要生活在户外,对他们来说,在大自然里唾手可得的材料足以建造起舒适的房子。曾担任马萨诸塞殖民地印第安人总督的顾金[85]在1647年写道:“他们最好的房子覆盖着树皮,非常整洁,紧密而温暖;树皮是在干枯的季节掉下来的,他们趁树皮还青的时候,用粗重的木材将其压成巨大的薄片……较差的房子则覆盖着草席,是他们用芦苇编的,也是毫无二致的紧密而温暖,但不如前面那种房子好……我见过有些是六十或者一百英尺长,三十英尺宽……我常常住在他们的茅屋里,并发现它们的暖和程度并不亚于英国最好的房子。”他还补充说,这些房子通常都铺着和挂着做工精细的草席,也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器具。印第安人已经先进到能够在屋顶上开个洞,洞上悬挂着用绳子控制的草席,以此来调节通风效果。这种房子首先最多只要一两天就能建起来,再者拆卸和安装也只要几个小时;每个家庭都拥有一座房子,或者是这种房子里的一个房间。[86]
在蒙昧的阶段,每个家庭都拥有最好的房子,那足以满足其较为基本和简单的需求;但我想下面这句话应该不算言过其实:虽然天空中的飞鸟有属于它们的巢,狐狸有属于它们的洞[87],野蛮人有属于他们的茅屋,可是在现代的文明社会里,拥有居所的家庭却连一半都没有。在规模很大的镇区或者城市,就是文明尤其发达的地方,拥有居所的家庭所占的比例是非常小的。其他家庭要为这件全家人的外套付年租,因为这在夏天和冬天已经变得不可或缺;可是租金又很贵,买下整座印第安人村庄也已绰绰有余,于是他们只好毕生穷苦着了。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并不是租赁房屋和拥有房屋相比的缺点,而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野蛮人拥有居所,是因为造价很低廉,而文明人普遍租房子住,是因为他没钱把房子买下来;而且就长远来看,他很可能连租金都交不起。但有人回答说,穷困的文明人只要支付租金,就能拥有一座砖瓦房,那跟野蛮人的茅屋比起来简直是皇宫了。按照乡下地区的行情,每年支付二十五到一百美元的租金,他便有权利享受经过几个世纪来不断改进的设施,比如说宽敞的房间、干净的油漆和墙纸、拉姆福德壁炉[88]、抹上泥灰的墙壁、百叶窗、铜制水泵、弹簧门锁、阔大的地窖,以及其他各种东西。但享受着这些玩意的文明人往往很贫乏,而一无所有的野蛮人却显得很富足,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如果说文明真的意味着生活环境的进步——我觉得确实是,可惜只有智者改善了他们的处境——那么它必须向大家证明,它建造了更好的房屋,却没有让这些房屋变得更加昂贵;在我看来,商品的价格就是你用来换它的那部分生命,有的是立刻就能换到手,有的需要你慢慢偿还。在这个地区,一座普通房子的价格也许是八百美元,而要拿出这么多钱,一个人即使没有家庭的拖累,也得搭上十年到十五年的劳动——目前每个人的平均工钱大约是一天一美元,因为如果有人拿多了,其他人就会拿少了——所以普遍而言,他必须在生命过半之后,才能够赚到他的茅屋。就算我们假定他只租不买,那也并不是很明智的选择。向来聪明的野蛮人愿意用他的茅屋来换附带这些条件的皇宫吗?
或者有人会想,我几乎彻底忽略了持有这种多余财产的好处:这是一笔未来有需要时可以动用的资金。这对个人来说,主要就是支付丧葬的费用。但人也许不需要埋葬自己。不管怎么说,这其实是文明人和野蛮人的一个重要区别;有人给文明人的生活设计了一套制度,这毫无疑问是为我们好,可是它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个人的生活,目的是保存和完善整体的生活。但我想要指出的是,为了得到这种好处,我们目前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我还想向大家表明,我们在生活中完全可以得到这套制度带来的好处,而又不用忍受它的种种缺陷。你们怎么会说常有穷人与你们同在[89],或者说父亲吃了酸葡萄,儿子的牙齿酸倒了呢?[90]
“我发誓,主耶和华说,在以色列,你们必将不再有说这句话的机会。”
“看哪,世人都是属于我的;父亲的灵魂属于我,儿子的灵魂也属于我:有罪的灵魂啊,我必叫它灭亡。”[91]
我有时会想起我的邻人,康科德镇的农夫,他们的日子至少不比其他阶级差;我发现他们大多数人经过二十、三十或者四十年的劳碌,有些可能已经变成农场的真正主人,因为一般来说,这些农场原本是已经做了抵押的祖产,或者是他们借钱买来的——我们可以把那些劳动的三分之一当作他们为得到家产而付出的代价——但大多数人还是没能把欠下的债务偿清。实际情况是这样的,有时候抵押的债务超过了农场的价值,所以农场本身变成了沉重的负累,然而还是会有人来继承它,因为,正如继承的人所说的,他对农场太过熟悉了。在向几位财税官员了解情况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无法说出十来个彻底拥有农场的人的名字。假如想了解这些家族农场的历史,你不妨去问问贷款给它们的银行。通过劳动偿清农场欠款的人是非常少的,如果有这样的人,周边的邻居肯定都知道。我怀疑这样的人在康科德镇还不到三个。据说商人绝大部分,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七个,是注定要失败的;农夫的情况也是如此。不过说到商人,有个商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的失败很多时候并不是金钱方面的失败,而纯粹是无法履行约定的失败,因为履行约定太麻烦了;也就是说,破产的其实是他们的道德品质。但这让事情变得更加严重,让人不禁想到,那三个成功的人非但不能成功地救赎他们的灵魂,和那些老老实实做生意失败的人相比,他们在道德上的破产反倒是更为糟糕的。破产和毁约就好像跳板,许多文明人都在上面栽了跟头,但野蛮人所站着的却是饥馑这条没有弹性的木板。然而这里每年都会大张旗鼓地举办米德塞克斯畜牧展销会[92],仿佛农业这台机器的所有零配件都运转如常。
农夫努力地想要解决生计的问题,可是他所用的方法却比问题本身还要复杂。为了得到几根鞋带[93],他竟然养起了成群的牲畜。技巧精熟的他用细丝弹簧布置了圈套,想要捕获舒适和自立,殊不知一转身却把自己的腿踩进去了。这就是他穷困的原因;我们身边虽然有许多奢侈品,却不如野蛮人过得自在舒服,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正如夏普曼[94]曾经歌唱的:
“错误的人类社会
追求尘世的伟大,
于是天堂的安逸
全都化为乌有。”[95]
拥有房子之后,农夫也许不是变得更富裕了,而是变得更贫穷了,实际上是房子拥有了他。在我看来,摩墨斯[96]反对密涅瓦[97]造房子的理由是很正确的,当时他说密涅瓦“造的房子又不能移动,这意味着必须避开讨厌的邻居”[98]。或许我们也应该反对造房子,因为房子这种财产是毫无用处的,它往往不是提供了住所,而是囚禁了我们;而需要避开的讨厌邻居其实就是我们那可耻的自我。我知道镇上至少有一两户人家想要把他们在近郊的房子卖掉,搬到乡下去住;他们这个愿望持续了二三十年,但却没办法实现,看来只有到死那天才能获得自由了。
就算大多数人最后能够拥有或者租赁设施完善的现代房屋吧。可是文明虽然改善了我们的房屋,却没有同样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它创造了皇宫,但创造贵族和国王却没有那么容易。假如文明人的追求并不比野蛮人高尚,假如他把生命的大部分都只用于谋取基本的必需品和舒适品,那么他为什么要比野蛮人住得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