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几支乐队助兴,整个镇区就好像变成了巨大的风箱,所有的建筑似乎忽而鼓起,忽而坍缩,发出吵闹的声响;但偶尔也有真正高雅的、鼓舞人心的音乐传到森林这边来,小号吹奏着经典的名曲,让我感到浑身热血沸腾,很想快意地手刃几个墨西哥佬[566](因为我们不该总是表现得软弱可欺),然后到处寻找土拨鼠或者臭鼬来展现我的豪勇。听着这些遥远如同巴勒斯坦的军乐,再看到镇上那些榆树[567]的树梢正在轻轻地颤动,我不由想起了在那片大地上远征的十字军。这是个喜庆的节日,但从我的田园望去,天空依然是那么美好,和往日一模一样,我并没有看到有何不同。
种豆的时间久了,自然会有独到的心得,懂得如何播种、锄草、收割、脱粒、挑拣和出售(如何把它们卖掉是最难的),甚至还清楚味道怎样,因为我亲口尝过。我下了决心要认识菜豆。在菜豆的生长期,我每天早晨五点就起来锄草,一直忙到中午,剩下的时间通常用来做其他事情。话说起来,人们和各种植物的关系真是既亲密又奇怪;请恕我在这里赘述,因为锄草实在是耗时耗力的劳动,人们必须冷酷无情地破坏那些脆弱的小生命,非常仔细地区分各种不同的植物,尽心尽力地培养其中一种,将其他的全部铲除。那是苦艾——那是长芒苋[568]——那是酸模——那是披碱草——抓住他,拔掉他,要彻底拔起,别让他的根留在土里,否则不用两天他又会长出来,像野葱[569]那样绿油油的。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570],只不过要对付的并非白鹤,而是野草,他们是与太阳、雨水和朝露结盟的特洛伊人[571]。菜豆每天看见我带着锄头来拯救他们,消灭他们的敌人,让战壕里填满死掉的野草。许多骁勇善战、翎枝飘扬的赫克特[572],虽然比其密集的战友高出整整一英尺,却纷纷倒在我的武器之下,在尘土里翻滚。[573]
那年夏天,和我同时代的人,有些在波士顿或者罗马钻研美术,有些在印度修行,有些在伦敦或者纽约做生意,而我呢,就像新英格兰的其他农夫那样,辛勤地耕耘着土地。我种豆倒不是为了自己想吃,因为说到菜豆,我本质上是个毕达哥拉斯[574]主义者,尽管它们除了可以用来煮粥之外,还可以用于投票[575]和交换大米;我种豆也许是为了成就一个寓言故事,因为若要创造新的比喻和用语,总得有人到田里干活。总的来说,种豆是一种难得的娱乐活动,是很可以打发我们的有涯之生的。尽管我没有给它们施肥,也没有一下子把所有的草都锄掉,但我尽量地给它们松松土,拔掉杂草,最终得到了不错的收成。这印证了伊福林的说法:“实际上,与其给田地施肥,倒不如反复用铁铲去翻耕土壤。”[576]他也曾说过:“土壤,特别是新的土壤,自有一种磁力,能够吸引盐分、肥力和其他养分;我们费那么多劲去耕耘它,当然是为了养活我们自己;所有的肥料和其他发臭的粪水,无非也都是为了提高土壤的肥力。”[577]除此之外,这块“正在休养生息的贫瘠土地”也许正如克纳尔姆·狄格比爵士[578]所说的,已经吸取了“日月的精华”。我收获了十二蒲式耳的菜豆。
但有人抱怨科尔曼先生提到那些乡绅种田的实验大多数都要花很多钱,所以我要更详细地列出我的开销:
锄头一把……………………………………五角四分
犁地、挖沟、耙地…………………………七元五角(太多啦!)[579]
菜豆种子……………………………………三元一角二分五厘
土豆…………………………………………一元三角三分
豌豆…………………………………………四角
芜菁种子……………………………………六分
做稻草人用的白线…………………………二分
请马夫和男孩来耕地(三个小时)………一元
收割时用的马车……………………………七角五分
以上共计……………………………………十四元七角二分五厘
我的收入(持家的人应当养成销售而非购买的习惯[580])来自:
卖出九蒲式耳又十二夸脱[581]的菜豆………十六元九角四分
五蒲式耳的大土豆…………………………二元五角
九蒲式耳的小土豆……………………二元二角五分
草………………………………………一元
豆秆……………………………………七角五分
以上共计………………………………二十三元四角四分
这样算下来,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582],我的利润是八元七角一分五厘。
这就是我种豆实验的收获。大概在6月1日种下菜豆,每排三英尺宽,相隔十八英寸,种子经过精心挑选,都是新鲜浑圆的。首先要注意虫子,没有发苗的地方要补上新种子。如果田地没有篱笆保护,那么接下来要注意土拨鼠,因为它们会在嫩绿的豆苗刚刚冒头的时候就将其吃掉;等到卷须长出来时,土拨鼠会发现的,然后会像松鼠那样坐着把卷须、花苞和幼嫩的豆荚吃掉。但最关键的是要尽早收割,如果能避开霜冻,应该会有不错的收成;这个办法能让你挽回很多损失。
我还得到了额外的经验。我告诉自己,明年夏天我不会如此卖力地种植菜豆和玉米,到时我要播下诚恳、真实、朴素、信仰和天真的种子,当然前提是这些种子没有丢失,看看它们是否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长,是否无需太多的耕耘和肥料,也能够养活我,因为这片土地的养分肯定尚未被这些作物耗尽。可惜啊!虽然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但如今一个夏天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夏天也过去了,我却只能告诉你,亲爱的读者,我播下的种子,上述那些美德的种子,要么是被虫子吃掉了,要么是失去了活力,统统没有长出来。人们的性格往往只能模仿他们的父辈,父辈勇猛他们就勇猛,父辈怯懦他们就怯懦。这代人每年种植玉米和菜豆的方法,肯定跟几百年前印第安人使用并传授给最早那批殖民者的方法毫无二致,仿佛这是命中注定的。那天我看到有个老人,让我吃惊的是,他至少七十岁了还在用锄头挖洞,而且挖的竟然还不是自己的坟墓!但新英格兰人为什么不去尝试新的事业,别把如此之多的心血都用在他的粮食、土豆、牧草和果园上呢?为什么不种植其他作物呢?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关心菜豆的种子,而丝毫不去关心我们的下一代呢?如果我们遇到某个人,发现我提到的诸多品质,那些我们大家都珍视然而主要通过空气传播的品质,确实已经在他身上扎根和成长,那么我们应该感到满意和欢欣。比如说,现在就有一种微妙复杂、难以言喻的品质,大概是真相或者正义吧,虽然它的分量极为稀少,品种也很新奇,但终归是沿着马路飘来了[583]。我们的政府应该吩咐驻外使节把这样的种子寄回祖国[584],国会应该出力让它们散布在这片大地上[585]。我们不应该用虚文矫饰来对待真心实意。既然高贵和友善的种子已经出现,我们就不应该再卑鄙地相互欺骗、辱骂和排挤。我们也不应该匆忙地见面。大多数人我根本是不见的,因为他们似乎没有时间;他们忙着种豆。我们要与之交往的,不是那种在田里忙个不停,间或把锄头或者铁锹像蘑菇般插在地里,却将其当作拐杖拄着休息的人;我们要结识的人,不仅能够直立行走,还应该像落地行走的飞燕:
当他正在说话的时候,双翼时不时地
张开,似乎就要起飞,却又再次合上。[586]
乃至我们疑心正在和我们交谈的是个天使。食物未必能够让我们强大,但它总是对我们有益的,甚至能让我们的关节不那么僵硬,让我们变得柔软和快乐;在我们不知因何而生病的时候,它还能让我们认识人类或者大自然的慷慨,以及分享纯粹而强烈的欢乐。
至少古代的诗歌和神话都已表明,耕耘原本是一门神圣的艺术;只可惜我们如今耕作时太过仓促和粗心,而我们的目标只在于拥有大型的农场和大量的庄稼。我们没有节日,没有游行,没有庆典,就连牲畜展销会[587]和所谓的感恩节[588]也变了味,先前的农夫借前者来传达其职业的神圣性,又用后者来纪念其职业的神圣起源。如今的农夫想的只是可以得到奖品或者尽情饕餮。他祭拜的并非西尔丽兹[589]和天神朱庇特,而是冥神普鲁托[590]。由于人人皆有的贪婪和自私,再加上那种将土地视为财富或者是积累财富的主要手段的恶习,大地的风景遭到了破坏,耕耘也随着我们堕落,农夫过上了最凄惨的日子。他变成了大自然的掠夺者。老加图曾说,从事农桑而获利是特别值得尊敬的,或者说是特别公平的(maximeque piusquaes tus) [591] ,而依照瓦罗[592]的说法,古罗马人“称大地之母为西尔丽兹,并认为耕地的人过着虔诚而有用的生活,只有这些人才是萨图尔努斯王[593]的后裔”。[594]
我们常常忘记,照耀田园、草原和森林的,其实是同一个太阳。[595]它们全都反射和吸收他的光芒,农田在他每日眺望的美丽画面中只占很小的部分。在他看来,地球就像花园,所有地方都得到同等程度的耕耘。所以我们最好以相应的信任和胸怀去接受他的光和热。就算我郑重其事地播下了这些菜豆的种子,并在秋天有了收获,那又怎样呢?这片宽阔的田地我固然凝望了很久,可是在它看来,最主要的耕种者并不是我,而是某些和它更为息息相关的因素,比如说浇灌它、让它变绿的雨水和青草。这些菜豆,我不去收,也自有它们的去处。它们不也是为了土拨鼠而生长吗?麦穗(拉丁文的拼法是spica,原本拼为speca,它的词根spe是希望的意思)不应该只是农夫的希望,它的种子或麦粒(拉丁文的拼法是granum,词根gerendo是生产的意思)并非它生产的全部[596]。所以我们的粮食怎么会歉收呢?看到杂草长得那么茂盛,而它们的种子将会成为飞鸟的口粮,难道我不是也该感到欢欣鼓舞吗?田野是否让农夫的谷仓充盈,这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的农夫永远不会忧虑,就像那些毫不在乎今年的栗树是否会结实的松鼠;他每日兢兢业业地劳作,却又不将田里的出产视为己有;他不仅愿意献出第一批果实[597],就连最后一批也肯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