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维新是在带着红枪会杀回乡的第二天,化装成算命先生,到平民学校叫郑秀云回家的。
那时候“黄麻起义”攻破麻城县城,成立了鄂东革命军。鄂东革命军成立后,同各地枪会一样,郑维新站不住了,带着他组织的红枪会会众逃到河南光山县。“四一二”武昌国民政府的汪精卫继南南京国民政府的蒋介石之后,开始清党,屠杀共产党人。第一次国共合作彻底破裂。国民党政府派兵进山“剿匪”,郑维新带着红枪会杀回来了。那时候大别山里的人们分作了两派,不是“红的”,就是“白的”。红的是红军,参加红军的都是穷苦农民。白的是乡绅们组织的各种名目繁多的枪会,参加枪会的也是穷苦农民。双方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你杀过来,我杀过去。大别山里鸡鸡犬不宁,血雨腥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还乡团杀回来后,大别山里风声鹤唳,白色恐怖。共产党转入地下,平民学校办不下去了,地下党组织指示郑秀云整理行装,参加红军,跟随队伍行动。
郑秀云在平民学校里烧学员花名册和练习本。地下党指示她随军前将学员的花名册和练习本统统烧掉,不能留下片纸。其它乡发生了惨案,回乡团回乡后,平民学校学员的花名册和练习本落到还乡手里,还乡团按名字抓人,不肯自首的,就杀,死了不少人。
郑秀云含着眼泪在祠堂改作的平民学校里烧学员的花名册和练习本。郑秀云蹲在天井边点火烧。郑秀云舍不得烧,这些花名册和练习本在她的眼里,一个个都是可爱的学生,男男女女,声容笑貌历历在目。
化了装的郑维新就是这时候进了祠堂的大门。化成算命先生的郑维新进了祠堂大门后,郑秀云一惊,问,什么人?郑维新头戴破毡帽站在大门里说,算命的。郑秀云说,不要靠近我。郑维新说,你烧吧,我不会靠近你。等着你烧完。郑秀云烧完了,将那些灰烬捧到天井里,天井里有水,水是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泉水流着,一会儿那些灰烬随水流走了,流进地下的洞。郑维新问,烧尽了没有?郑秀云问,你是什么人?郑维新说,没听出来吗?郑秀云说,露出真面目来。郑维新就揭下头上戴的破毡帽。郑秀云认出了父亲。郑秀云问,你来干什么?郑维新说,我来给你算个命。郑秀云说,赶快离开这儿。我不要你算命。我的命运,我自己知道。郑维新说,你自信何来?天下大乱,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都不知道我的命运,你知道什么?郑秀云说,你不要逼我。郑维新说,我的命我不知道,你的命我却知道。今天跟我回去,你将有父有母,百年之后树高千尺,落叶有根。今天不跟我回去,你将无父无母,风雨过后,你将迷然不知所终。郑秀云说,我回不去了。我有我的信仰和我的自由。郑维新说,我知道你在你的信仰下宣过誓,我清楚你的信仰是什么?你要知道我也在我的信仰下宣过誓,我也有我的信仰自由。你的信仰和我的信仰原来是一致的,不然我怎么让你到武昌读新式学校,接受新教育?但是我现在搞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父亲。我不能没有我的女儿。所以我要你跟我回去。郑秀云说,谢谢你养育了女儿,女儿大了,请你尊重女儿的选择。郑维新仰天一哭,这么说,我的女儿回不去了,我的女儿死了啊!郑秀云说,你折算我死了。郑维新说,你会后悔的。郑秀云说,我决不后悔。
郑维新拿出一个布包儿,对郑秀云说,这是你娘叫我送给你的。是你剃胎头留下的胎发。你娘说如若她和我死了,你一定要把它化在她和我的坟前,胎发是父精母血所成,莫忘记还。
郑维新说完,弃下布包就走。
当了兵的牛儿奉上级之令,来接郑秀云。牛儿进祠堂,帮郑秀云提行李。牛儿问,刚才是什么人?郑秀云说,一个算命的先生。牛儿问,他跑到祠堂来找你算命?郑秀云说,他说他没钱吃饭,求我给他几个铜钱。牛儿笑了,问,你算过没有?郑秀云说,我不信那一套。牛儿说,郑小姐,你应该算一算,看命如何。郑秀云说,算什么?我是无神主义。牛儿说,,郑小姐,命还是有的。郑秀云厉声说,不要叫我郑小姐。牛儿马上改口,说,郑同志,你说了假话。不是算命先生吧?郑秀云问,不是算命是什么?牛儿笑着说,是你父亲。郑秀云说,你不要瞎说。牛儿说,他叫你跟回去的。郑秀云说,怎么可能是我父亲哩?我父亲拄文明棍,穿纱绸。牛儿说,不要瞒我。你父亲烧成灰我也认得。那天凤儿退亲他到了场,我虽然在岗头上,但我看到了。放心,我不会对组织讲。郑秀云站住了,定眼望着牛儿。牛儿慌了。郑秀云一字一顿地说,牛儿,你对组织讲,就说我父亲找了我,让我跟他回去。牛儿慌了,说,郑秀云,你以为我是告密的小人吗?郑秀云说,你,我说不准。牛儿说,我要是那种人,我就将他抓住了。笑话,我手里又不是没得枪。他进门的时候我就来了。我躲在祠堂看着他走,我才出来的。
郑秀云笑了,问,是吗?
牛儿说,是真的。
郑秀云说,那我应该谢谢你?
牛儿说,谢什么?谁叫你是我的老师?现在我俩又是同志。
郑秀云换上军装参军了。
红军在大别山里的七里坪建立了红色政权。红色政权叫做鄂豫皖苏维埃边区政府。苏维埃边区政府各种组织都有。有苏区银行,兵工厂,被服厂,红军医院。军队里有打仗的,也有宣传队。郑秀云分在宣传队里。宣传队部队编制,穿军装,只是不配枪。宣传队的任务是编歌儿和活报剧演,给部队演,提高战士们的战斗力;也演给苏区群众看,提高边区群众的觉悟。郑秀云人长得漂亮,水平又高,是宣传队的台柱子。郑秀云又能编又能演。台下是编剧,编的活报剧,通俗易懂;编的歌儿,用鄂东民歌的曲调填词,曲儿是老的,词儿是新的,唱起来战士和群众都爱。郑秀云编了就上台演,台上她是主演。人漂亮,人见人爱,嗓子又好,踩风琴的角儿,受过正规教育,又黄不了腔,唱得又准。一场演下来,那掌声就雷动了。
郑秀云到部队教战士唱歌儿。战士们站成一排,她站在队伍前边教边打拍子,武装带子束着腰,一个新鲜的女儿风动风生,漂亮得像天上的太阳。郑秀云教红军战士唱自编歌谣:小小黄安,真不简单,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教战士们唱,《这是红四军》:睡到夜更深,门口在过兵,又不要茶水,又不喊百姓。伢们不要怕,这是红四军,姑娘快起来,门口点盏灯,照在大路上,同志们好行军。唱得战士们热泪盈眶。那时候牛儿站在队伍里咧着嘴唱。唱着唱着,牛儿忍不住对旁边的战士小声说,她是我的教师哩!旁边的战士笑着问牛儿,你读过书?牛儿说,我上过平民夜校。旁边的战士问,那你不认识很多字?牛儿笑着说,字倒不认识,跟她学会了很多歌儿。旁边的战士笑了,你都唱黄了。牛儿说,跟着吼过瘾。旁边的战士说,你的教师真漂亮,要是跟我睡一夜,死了也值。牛儿就跟旁边的战士动起了手。旁边的战士说,臭无味,又不是你的老婆,你护什么?牛儿说,你想她做你的老婆,死了再托人生吧。旁边的战士说,我只是想。牛儿说,你想得到吗?旁边的战士说,我做梦想。你做梦想不想?牛儿说,我做梦想,做半截儿就吓醒了。连长问,谁在哪里说话?出列!
牛儿和旁边的战士就出列了,站在队伍前。
连长问,说什么?牛儿说,没说什么?
连长板着脸不笑,说,归队,下回郑教员教歌儿,下面不准说话做小动作。
牛儿说,是。
郑秀云因为编戏编得好,又演得好,那一次差点出了人命。
那一次郑秀云配合打土豪分田地运动,编了一个剧本,剧本的名字叫做《财主与佃户》。剧本写的是一个叫做吴老七的财主大旱之年,向一个交不起租子,叫做张老三的佃户,逼租的故事。张老三交不起租子,用轿子抬着吴老七到他看租,好吃好喝地招待,想吴老七减点租子。吴老七吃了喝了,但租子照要,一点不减。张老三交不起租子,吴老七就要张老三的女儿到他家当佣人,说是帮张老三家养人。张老三家的女儿才十八岁,长得很漂亮,被吴老七逼去了。那晓得到了吴老七家,吴老七要她做小。张老三的女儿,坚决不从,逼到最后,跳崖死了。剧本编得选宕起伏,催人泪下。剧本是用楚剧演的。郑秀云演张老三的女儿,宣传队队长演吴老七。郑秀云属于花旦行当,宣传队长属于老生行当。鄂东民谣说,花旦要悦人,老生要吓人。郑秀云在学校演过文明戏,宣传队长在学校也演过文明戏,二人有相当表演工夫。排练的时候,美丽的郑秀云穿着破衣裳演,唱打念做,一抬一式,全是农家女儿。宣传队长本来只有二十多岁,挂了胡子,脸上画了皱纹,咬文嚼字,装胸作势,全是地方老财。看得宣传的男女,直叫好。
那天夜里的演出是在夜里的举水河边河滩上,搭台演出的。部队在宋埠与枪会打了一场胜仗,战士们士气正高。从土豪家缴来的汽灯,打足了气,上足了油,点着了挂在台角上,照得台上如同白昼一般。戏场四周布了哨,穿着粗布衣裳的战士们,以班为单位,成排地坐在河滩上,肩上倚着枪,看戏。演到逼婚的那场戏,郑秀云唱的是楚剧的悲腔,声泪俱下,完全融入了剧情之中。宣传队长唱二黄摇板,声色具厉,也完全融入了剧情之中。郑秀云古文功底好,那唱词儿全是戏词的结构,三三四四,二二三三,编得通俗易懂,合辙押韵。宣传队长对郑秀云唱:到如今,我不饶。摆在你面前,只有路两条!郑秀云问,两条什么路?宣传队长摇着手中的扇子,唱,生路是一条,死路是一条。你若从,荣华富贵任你挑,若不从,奈何桥上走一遭!郑秀云叫了一声板,喊了一声,天啦!泪流满面唱,世上有路千千万,条条小路通大道。可怜独我贫家女,一条无有天不饶?花言巧语不要讲,贫农女儿心气高,荣华富贵我不要,奈何桥上走一遭!宣传队长狞笑了,说,那好,我看着你走!郑秀云就纵身跳下了悬崖。
这时候台下的一个战士站了起来喊,毙了这狗日的。拉动枪栓,对准台上的演吴老七的宣传队长,扣动搬机,就是一枪。坐在旁边的牛儿,将枪口一抬,那子弹飞上了天。不是牛儿眼疾手快,宣传队长就一命呜呼,上了西天。红军领导怕了,从此部队看戏之前,一律检查枪退弹,不准子弹上膛,作为一条纪律。
第二天牛儿看见郑秀云端着脸盆到河边洗衣裳,也抓着衣裳到河边去洗。那时候边区苏维埃政府物资供应紧张,宣传队的女同志有脸盆,红军战士没有脸盆。
郑秀云蹲在河边的青石上洗衣裳。牛儿走过去蹲在郑秀云的身边洗。郑秀云专心地洗她的衣裳。牛儿将河水搅得浪花响。郑秀云这才注意到了牛儿。郑秀云问,你蹲到我身边干什么?牛儿说,我来向老师求教的。牛儿参军了,学到了几句文明的话儿。郑秀云说,我再不是你的老师了,你和我是同志。牛儿说,你不要谦虚。我真的是向你求教。郑秀云问,求什么?牛儿说,你又没受过苦,哪来的那深的感情?郑秀云脸红了,望着牛儿,站起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牛儿说,我来向你求教的。郑秀云说,这你不懂。牛儿叹了一口气,说,我又懂吗?郑秀云说,你永远不会懂的。
牛儿说,我总有一天会懂的。
郑秀云说,你慢慢懂吧。
衣裳没洗完,郑秀云就端着脸盆走了。
牛儿对郑秀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洗完就走?郑秀云笑了,转身问牛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洗就走?牛儿说,你肯定找领导汇我的报。郑秀云说,你以为我不敢吗?牛儿说,我知道你会。郑秀云笑了,说,有什么不会的?我参加革命堂堂正正。我告诉你,我马上找领导汇你的报。牛儿说,我向你请教错了吗?郑秀云说,你没错,我难道错了吗?
郑秀云把这事向部队领导汇报了。
部队领导找到牛儿,将牛儿批评了一通。牛儿说,我错了。我不该要她跟我洗衣裳。郑秀云眼睛红了。部队领导气笑了,说,陈将儒,你不要以为你聪明。快向郑秀云道谦。牛儿走到郑秀云面前,说,我错了。我不该向你求教。谁叫你当我的老师呢?郑秀云说,牛儿,你的衣裳洗了没有?要是没洗,我跟你洗。牛儿说,我哪敢呢?不就是三把两把的事。我自己洗了。领导说,陈将儒,你严肃点!牛儿说,报告首长,她是我的老师,我在她面前一向很严肃。自从认识她,一句玩笑没开过。不信你问她。
领导对牛儿喊口令,立正,向后转,跑步走!牛儿随着口令,立正,向后转,跑步走。牛儿走了,回到了连队。郑秀云嘤嘤地哭了起来。领导说,你是很坚强的同志,不要感情用事。郑秀云擦干了眼泪,说,我与他感情用什么事?领导说,这就对了。他向你求教,可能出于内心。你不要多想。郑秀云说,我知道他的用意。我与他太熟悉了。领导说,郑秀云同志,革命的路很长,你的路也很长,希望你能正确地对待像他这样的同志,毕竟他是贫苦的农家子弟。郑秀云笑了说,我知道。请领导放心,我会注意的。
牛儿回到连队后,枪走火的那个战士问牛儿,你怎么把你的老师气哭了?牛儿笑了,说,她一向瞧不起我,我故意问她的。那个战士问,为什么?牛儿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想问。那个战士说,二回不许你问。牛儿笑了,说,让你去问吧?尽管你枪走火,她瞧不起我,同样瞧不起你的。你信不信,你不信,去问她。看是不是?牛儿说完了,倒在铺上唱放牛歌,这山望着那山高,我望乖姐捡柴烧,没得柴烧我来捡,没得水吃我来挑。那个战士说,你这个狗日的,想老婆了。牛儿说,你不想吗?那个战士说,我不想。牛儿说,你不想算了,我想。唉,我的凤儿不知怎么样了?
牛儿用被子蒙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