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朱夏。”“我姓齐,叫平安。新疆哈密人。”齐平安用殷切的目光看着陈朱夏慢慢地说道。
“你多大了?”齐平安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更加颤抖。
“24。”
“24——”齐平安喃喃的自言自语。她那浑浊空洞的眼睛咻的放射出惊喜、惭愧、渴望的光芒。她身边的那个叫小云的少女,用无措的、困惑的目光的看着两人。
齐平安丢开小云,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来,在陈朱夏面前站定说道:“我能看看你的右胳膊吗?”
陈朱夏没有动也没说话。
“可以吗?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齐平安的声音有一丝恳求。
陈朱夏深呼吸一口,慢慢地伸出了右臂。齐平安迫不及待的抓住她的胳膊捋起她的袖子,不出意料的,在臂弯处看到了一块青色的印记。她盯着那块胎记,久久地看着。
半晌,才惊喜的叫道:“你就是我的,我的四妹。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被丢时我已经十一岁了,是我亲自跟着爸爸去扔的,你衣服里留下的字条就是我写的——”齐平安抑制不住的放声痛哭。小云也随着她一起哭。
陈朱夏看着这一对抱头痛哭的母女,心中波澜起伏。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养父母捡来的。再加上养父母对她也不错,她一直没有生出回去寻找亲生父母的心思。既然他们已经把她扔了,她何苦去寻呢。养母曾经告诉过她,23年前的夏天,她带着丈夫趁着暑假去旅游,在新疆哈密捡到了陈朱夏。当时陈朱夏只有几个月,身边的包囊里放着奶瓶和几件衣服,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她没有病,爸妈只是因为孩子太多养不活才扔下她的。请看到的人放心的捡回去养。
母女二人哭了很久才停下。齐平安擦擦眼泪继续说道:“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你是家里的第五个女孩,爹娘还想要个儿子,所以——”齐平安语气愧疚得似乎不忍说下去。
“我没事。”陈朱夏反过来安慰她。
“他们怎么样了?”陈朱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自己的亲生父母,只得以“他们”统称。
“他们——他们都死了。”齐平安忍不住又呜咽起来。
陈朱夏沉默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齐平安又唠唠叨叨的说了很多,陈朱夏一直静静地听着,插话得时候不多,两人之间数度冷场,毕竟,虽然她们是有血缘关系,但深深的陌生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消除的。
“对了,你们怎么到了这里了?”
“我和孩子他爹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来避难,结果他在执行任务时死了,另一个孩子也生病去了,只剩下了我们娘俩——”后面的情形,不用说,陈朱夏也明白,孤女寡母在这个见鬼的世道中的挣扎和苟且。
两人又断断续续的说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已晚,齐平安才告辞回到自己的帐篷。
陈朱夏坐在黑暗中,静静的思考着这一切。
戈壁的夜风鬼哭一样的叫着,将帐篷撕扯得哗啦直响。
她半靠着行李小睡一会儿,却一直睡不踏实。中间数次醒来,每次醒时她会忍不住摸了一下元定方的身子,确定身上还有热气,她的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那个杜大夫又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医生,老医生仔细检查了元定方的伤势,最后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你是病人的家属?”
“是的。”
“这个病人的身体有些特殊,但,痊愈的机会不大,不过对于医疗研究倒有些帮助,你愿不愿把他捐献给研究所?”
“当实验品?”陈朱夏的声音有些发冷。
“差不多算是,”老医生很坦率的答道。
“你要明白,他痊愈的可能性很少,早晚都是死,如果研究些什么成果出来,也可以造福人类——”老医生的话很淡然,是对生命的一种全然漠然。
“不了,我不愿意。”陈朱夏斩钉截铁的拒绝。
“那就算了,我们也不是非用他不可。”言外之意,受伤的人多得是。这个时候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伤员和尸体。老医生无谓的摆摆手,转身离去。
杜大夫略略顿了顿脚步,对陈朱夏说道:“那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捐献出去,我倒可以为你争取一点补偿——食物补偿。”
“谢谢了,我不需要。”陈朱夏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你能告诉我,附近还有什么可以医治他的地方吗?”陈朱夏问道。
杜大夫沉思半晌才叹着气说道:“我给你透个底吧,你准备后事吧。他的伤治不了的,如果是在和平时期,专家一起会诊加上齐全的设备或许还有希望,你看看这世道,缺医少药的,没这个条件。你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别再浪费食物了——”杜大夫叹着气摇头离开。
“我知道了。”陈朱夏颓然的坐下,自言自语道。
稍稍镇定一下心神,陈朱夏决定先离开这里再说。她打起精神把背包背在胸前,熟练的背着元定方走出帐篷。
齐平安带着她的女儿小云正站在帐外等着她。
三双目光交织在一起。陈朱夏愣怔了片刻,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两个横空出现的亲人。
“你要走了?”齐平安沙哑着嗓子问道,喉咙中隐有哽咽之音。
“只能走了。这里治不好他。”
陈朱夏一时没还没想好怎么办,她的脚步也没有停顿,仍旧不快不慢的朝基地外走去。齐平安拉着女儿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
眼看快到门口,齐平安快走几步,拦在陈朱夏面前,哀求道:“你能带小云走吗?她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保护不了她。”
“我也许不行。”陈朱夏叹气道,她的背上还有一个病人呢。如果元定方若有不测——以后的岁月便只有她一个人了,她能自保,可是带着一个小女孩,她真的不确定自己能保护好她。
“不,你可以的。”齐平安继续祈求道。
“让她学点功夫,变得凶恶一点。不要像我……”齐平安的目光闪动着屈辱、羞愧不安的光芒。
“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你每次给她一口吃得就行。”她继续恳求。
“起来吧,你们跟我走吧。”陈朱夏沉思片刻,无奈的说道。
“谢谢你——”齐平安抹抹眼泪。拉着女儿跟上去。
走到门口时,看门人安慰的对陈朱夏笑了笑,说道:“想开些吧,每天都在死人。慢慢都习惯了。”说完,他又开始打起盹来。
陈朱夏把元定方放到后座,齐平安和小云也上了车,分坐在元定方的两侧用手扶着他。
元定方仍然紧闭着双眼,身子僵硬得像木乃伊一样。
陈朱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开着车朝天山驶去。车里的汽油已经不多了,下一步,她怎么办呢?
三人一路无话。陈朱夏在思索未来的路,齐平安母女看陈朱夏天色不善也不敢打扰。
一直到了天山。齐平安帮着陈朱夏把元定方抬下车。
陈朱夏把她安顿好,便开始做饭。
齐平安拘束了一会儿,便开始自然起来,帮着她忙上忙下。
待到饭菜做好,陈朱夏照例先盛了一碗去喂元定方。
齐平安母女俩守着锅没动碗,直到陈朱夏回来时还在干等着,小云终究是孩子心性,瞅着锅里香喷喷的肉汤,差点流出口水来。
“你们怎么不吃呀?”陈朱夏招呼道。两人这才拿起碗,只盛了半碗。陈朱夏只好亲自把她们的碗加满,才无奈的说道:“以后别让我让你们了,自己吃吧。”小云眼里含着泪光,默默点头。
吃完饭,三人一起忙活收拾了一通。陈朱夏在他们隔壁的一间屋子里收拾出来给两人住。
“朱夏,你是不是还在怨恨爹娘,其实他们也是没办法,家里实在太穷了——”趁着,陈朱夏给元定方擦洗上身的时候,齐平安鼓足勇气问道。或许是陈朱夏身上冷敛的气质,以及那一晚她杀人的气势太过骇人,齐平安母女对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畏。
“不,我不恨。”陈朱夏淡然说道,她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恨?
就算他们不抛弃自己,自己说不定过得比现在还惨,所以,平静的接受自己的命运吧。抗争是必要的,怨恨就算了。
“真的?”齐平安不确信的问道。
“真的。”陈朱夏想解释一下又无从开口,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我的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不能生育,家里只有我一个子女。两人一个是退伍军人一个是教师,都很正直讲原则。供我上学到大学毕业。”
齐平安终于放下心,心中的愧疚和负罪感略略减轻了些,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那就好,说实话,比在家里好多了。我们四个没有一个上到初中毕业的,早早的就出去打工挣钱供弟弟——”陈朱夏笑笑,这样的家庭有很多,她见过不少,她实在想不出如果自己没有被抛弃,以自己的性子会过上什么日子?抑或者,在那种家庭中自己会有什么性格?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命运又何尝不是反过来决定性格?
两人又说了几句,气氛又比上午缓和了许多,不再像个陌生人了。夜色渐深,陈朱夏关门回房,继续守着元定方。她太累了,在基地时,她不敢放心入睡。又经过了半天的奔波和担惊受怕,现在的她插好门,倒头便睡。
半夜的时候,陈朱夏猛然惊醒。屋里仍旧黑乎乎的。但她却诡异的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她起身下床,摸索着找出火柴划亮,点燃一截蜡烛头。烛光照亮了屋内的一切,也照着另一张床上的元定方。
他,竟然醒了!陈朱夏吃了一惊,心头瞬间涌上一阵狂喜。
“定方——”她凑上来。但这时她才看清,元定方的目光跟平常不一样,依旧红红的,不是长时间不睡觉带着血丝的红,而是一种怪异的血红,里面闪动着某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光芒。
“定方,”陈朱夏唤道。
元定方定定的看着她,像是在确认什么,喉咙里时不时吞咽着口水,不时的发出阵阵咕噜声。
“朱夏——”元定方试探性的喊道。
“你吓我一跳。”陈朱夏笑着上前,握住他的手,不停的说着:“我带你到幸存者基地,结果他们说你这种病很特别,还要我把你捐献出去,对了,我还遇到了一个长得跟我很像的女人,她是我的姐姐……”陈朱夏扒拉扒拉的说个没完,似乎要把这些天来积累的话全都倾泻出来。
元定方仍然直直的看着她,眼睛仿佛没有焦距似的。
“朱夏,我的脑子好乱,我觉得里面有一种东西快要把原来的东西淹没了。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他的声音干涩无力的说着。
“没事的,你发过几次烧,慢慢就好了。”陈朱夏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没来由的发慌,不过,她脸上仍然带着镇定的表情轻声安慰着他。
“朱夏——”元定方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陈朱夏,陈朱夏的身子微微一僵,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主动拥抱。虽然以前他们也有过身体接触,但都是迫不得已的。现在,他主动抱住了她!
元定方语无伦次的说道:“对不起,朱夏,别生气,我不知怎么了。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脑子里的东西快被淹没了,快了。我怕我再不认得你了,怎么办?怎么办?”他的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来惶恐,仿佛在无形中有一个极其恐怖的东西在攫住他一样。
“没事的。别怕。”陈朱夏的心也越来越慌。
“答应我一件事。”元定方突然松开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你说。”
“如果,如果我变成了丧尸或者类似于丧尸的那种东西,你一定不要手软,要立刻杀掉我——”
“别瞎说,不可能的。”陈朱夏厉声打断他。
“不,听我说完。一定不要手软,记得,要打击我的头部,使劲的砍……”
“你的脑子烧糊涂了,快躺下,睡一会儿就好了。”陈朱夏的心怦怦直跳,又慌又乱。
“我求你了,千万别手软——”元定方不屈不挠的重复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