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今早天气有些闷热,许是要下雨了。
果然过不了一会,天上就开始滴水。
细毛毛的,酥酥的。
小花寻了一处屋檐下站着避雨,原本以为很快就会停,谁知到却越下越大。
街上的摊贩早就把摊子收好,有些路人急冲冲的寻地方躲雨,或者赶回家去。
仿佛只有小花最悠闲。
她掏出帕子擦额角的雨水,看着屋檐底下的雨水帘幕,不知为何一笑,那一笑间,仿佛忘记自己上京的目的,忘记了一路的生死拼杀,忘记了谢家村全村遭屠的仇恨。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出来游玩的小姑娘一般。
熙熙囔囔的街道上不多时就没有人了,只有雨,和雨水打在地上溅出的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除了一个人。
街尾走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打着伞,所以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疾步而行,而是走得很慢,慢的步履款款。
雨水打湿了她精致的裙摆,打湿了她的绣花鞋。
但无损她的风华。
虽然在雨中,离得又远,小花看不清那女人的面目,可她依然觉得,这样一个与一切格格不入的女子,一定是一个别样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举着油纸伞,径自向小花走来。
待看得清楚了,小花不自知的吸了一口气,果然是个美人。
那女子年纪不轻了,却依然美得惊人,发髻高云,两侧垂下的两缕细发,因沾了雨水潮湿而温存的贴服在脂玉一般的皮肤上,发尾蜿蜒至颈部,黑的发与白的皮肤衬比,竟然衬比出了极致的妩媚风流之态。
如果说朱小指是小花见过最美丽的女子,那么与眼前这个人相比,也只配给她提鞋了。(不排除这个想法是因为小花讨厌朱小指,恶意比较的)
因小花一时失神,手上的帕子掉在地上,正落在那女人的脚边。
女人弯腰,捡起那方帕子,正准备递还给小花的时候,看到帕子上张牙舞爪的菊……哦,不,是兰草,不由嘴角泛出一个不含恶意的微笑。
美人之微微一笑,倾倒众生。
小花那拙劣的绣工给莫九见了都不在意,偏偏一个如斯美人的微笑,却令她耳根都羞红了,也许是这天子脚下,人人看上去都是那么风度讲究,令她想起这里不再是龙蛇混杂的江湖,而是天下最贵气的地方,不觉有些惭愧。
小花红着脸接过帕子,低声道了谢。
那女人微笑还礼,风姿若翩,未想却没转身离去,而是道:“姑娘,奴家有个不情之请。”
“夫人请讲。”
“适才恰逢大雨,奴家与家人被行人冲散,身上又无银两,姑娘可否请奴家喝杯茶水暖身,待家人寻来,定当还与茶资。”
这屋檐之下,并非只有小花一人,还有几个举止猥琐的男子,见了那女人本就失魂了大半,听见她这样说,恨不得推开小花自己带美人去喝茶。
但美人对他们视而不见,只看着小花。
小花见她一身轻薄,仿佛弱不胜寒,拢在袖间的手指似乎都有些颤抖,忙应了下来,与她共举一伞,去了十步开外的茶楼。
周围只有这一家茶楼,这家茶楼没有别的特色,只有一个字,贵。
小花看了看价目,眉毛一挑,对着询问喝什么茶的店小二没有做声。
女人轻车熟路的点了一壶茶,几碟小点。
小花默算:……十两。
美人果然不是一般人家养得起的。
“夫人……”
“奴家姓裘。”
女人虽然美貌,从年岁可穿戴上却可以看出已经是妇人,故而小花以夫人相称,那女人却报上自己的姓氏,须知女子出嫁冠以夫姓,若是寻常女子,只需要通报丈夫的姓氏,后面加“夫人”二字即可,可这个女子报上的是自己的姓氏,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她是人家妾室,为了避讳。
“裘……夫人。”小花试探的一喊,见那女人没有动怒,才放下心来。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裘夫人微笑道。
“我姓谢,谢小花,夫人管我叫小花即可。”
热茶上来了,店小二为他们斟上,摆上精美的小点,退了出去,二人一时无话。
那四碟点心精致小巧,做成各样花形,颜色不一,小花吃了一个,简直入口即化,感动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难怪卖那么贵啊。
她又喝了一口茶,拢着茶杯,感受着瓷器传来的阵阵熨热,觉得舒服多了。
“小花姑娘好像是外地人。”裘夫人语气温柔,淡淡笑问。
“是。”
“来京城探亲?”
“也不是,我在京城举目无亲,不过跟朋友一起来的,出来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
“京城好吗?”
“嗯……就是太贵了,一个油饼居然要八文钱,一杯茶居然要十两银子……”
呵,裘夫人低头一笑,并不责怪小花的失礼,温柔的安抚道:“姑娘且放心,待一会家人寻来,定还与茶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京城什么都好,不像我这一路看到的地方……”
“那些地方怎么了?”
怎么了?
京城一片浮华,人人谈吐文雅,衣衫精美,别的地方虽不是路有白骨那么严重,却是贫瘠、粗野、穷困。
许多道理小花不懂,可是也能隐约觉得,这样并不好。
“其他地方衣服上没有这么多精美的装饰,也没有这么多花边褶皱,说话也没有这里文雅好听,茶也没有这里好喝,吃的也没有这里讲究,这里市面上的东西,许多地方都看不到,真是又新奇又有趣。”
可是逛了半天,小花一件都没有买。
“京城既然这样好,姑娘你想不想留在京城?”裘夫人饶有兴趣的问。
“不想。”
“为什么?”
“京城没有我的家。”
家应该是天底下最温暖的地方,小花低下头,垂下的眼睫掩饰住了落寞的神色,京城没有她的家,事实上她没有家,没有家的人就像没有坟的孤魂野鬼,这也是她一直跟着莫九的原因。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短暂的沉默后,小花再抬头,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笑容,她道:“夫人,你是京城人吧。”
裘夫人摇摇头:“其实奴家也不是,只是在京城住久了,就把自个儿当做京城人了。”
“那夫人的家乡是哪里?”
裘夫人也是笑而不答,只道:“奴家像姑娘这么大的时候,遇见了我们家的老爷,跟着他来了京城,如今,京城便是奴家的家了,家乡那里也没什么亲人,许久都没回去了。”
窗外的雨势,渐渐的小了下来。
“夫人和夫人的相公定然很是恩爱吧。”小花从裘夫人的笑容里,看到一丝满足,不觉问道。
“奴家当年遇见我家老爷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正是最失意的时候,许是这个原因,老爷一直待奴家极好。”裘夫人说着,心绪有些漂移。
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她举着伞,站在街上。
那个人,身无长物,一步一步走在雨里,似乎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每一步都是绝望,每一步都是心碎。
她以为他会倒下,没想到他却抬起了头。
抬头看天。
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他浑然不觉,用着最不羁的姿态看着最高的地方,就好像是想要知道,天最高的地方,那里到底有什么。
“其实京城并不是个太平的地方,万幸这些年一切都很顺利。”裘夫人笑着,抬起头看着小花,那双美目里流露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既然你的家不在京城,就快点回去吧,你是个好姑娘,京城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小花眉间一动,也看着裘夫人,这话听着有……弦外之意?
裘夫人却不再看她,而是看向窗外。
窗外雨势已经小了,不知什么时候,街对面站了一个人,那人也举着伞,正望向这里,也不知望了多久。
小花顺着裘夫人的目光,看到了那人,只是烟雨蒙蒙中,那人的面容仿佛一团模糊。
明明看不清楚,不知为何却令人感到一股不堪重负的疲倦。
生,不知何欢,死,亦不知何苦。
“我要走了,记得我的话,不要再卷进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勿再做令人伤心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到底是什么人?”小花追问。
裘夫人浅浅一笑,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递给小花。
小花拿着玉镯,这玉镯质地极好,色泽光润,少说也有两百两,其他的则看不出所以然来。
“你收下把,权当茶资,”裘夫人说着,款款起身离去。
小花慢了一步,追上去时只见裘夫人已经出了茶楼,与街对面那个男子相拥,然后两人一起消失在雨里。
只留下两道淡淡的背影。
“难道明月楼发现我们来了?还是……”小花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客人……”店小二追了出来。
小花站在门口,这才想起还没付账,她把这枚烫手的玉镯递给小二,道:“给你,权当茶金,不用找了。”
店小二拿着玉镯大喜过望,没想到这姑娘穿着不怎么样,出手却这样阔绰。
刚走两步,小花又退了回来,终究是不甘心的问:“对了,小二哥,那个没吃完的点心……再加上按照这个玉镯的价钱,给我再打包几份点心,可以吗?”
捂脸,不管有什么阴谋诡计,她还是……做不到那么潇洒。
这下,轮到小二哥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