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朦胧的月色中穿过第五街,去威灵顿的一个中国餐馆吃家乡菜。那晚是万圣节的第二天。威灵顿街显得幽深安静而破旧,许多万圣节的灵幡和装饰还挂在街上,到处是南瓜和蜘蛛网,营造出一片鬼域景象。很多人喜欢这样的节日,孩子们拎着南瓜灯,要来一袋袋糖果。然而,我却绝不喜欢。我很想扮成的是钟馗,贴在各家的门上,那样,我就有了故乡的感觉。我这样说时,强子不说话,我知道他沉默的含义。我在他眼里,一直是不肯与现实相融的人,就像在中国,我要出国,在魁北克,我会生活在对中国的回忆中。
其实你这是一种病态。他有一次对我说,人是应该对环境妥协的。人与现实融为一体,才有感到幸福的能力。
幸福很重要吗?我说,那只是一种麻醉而已。事实上,我
们是人生的过客,就应该像过客一样无所定居。
威灵顿是廉租区,也是法裔穷人的聚居地,有人说现在这个区的少数民族是中国移民,也因此这里有了除唐人街之外最多的中餐馆。我们在晚秋的寒凉中,把眼睛贴在红砖墙上,逐一查找着那个记忆中的餐馆。它最近又换了主人,而新名字我们还没有记住。所有的主人都是新来的移民,在各种可以谋生的行当里一试身手,然后,或者快速转行,或者销声匿迹。很少有人有一个稳定的生活,所以所有人都在找寻稳定。我们是来自东方的新人,寻找和尝试,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必经之路。
后来我们在一家叫La Belle Province 的魁北克特色餐馆的巨大阴影里找到了那个餐馆,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小店里散发着昏暗的灯光。简陋的桌椅并不整齐,引人注意的是墙上挂着一面大电视,正在播放中国新闻。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理由。在说了一天英语或法语之后,我们想听听家乡的语言。中文,对我来说,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我的语言,有时,我会像想听音乐一样听中文,有时我的眼睛只是停在几个中文字上,我第一次发现,中文是这样一种骨骼匀称间架均匀的物体,像一座座小房子,可以盛满我的所有思考。我于是明白了吉米为什么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那只是他的语言而已,而刚来时的我,居然真的会去找法语与音乐的关系。如今我对法语的兴趣越来越淡然,却好像怀念家乡的美食一样怀念中文。在此时此地,中文对我,也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明天我要把我的发现告诉吉米。
我坐下来时,强子还站着张望。强子说为什么坐这里,我知道他想坐在里面靠后的一排,去看中国电视。但我想看那幽暗街灯下昏昏欲睡的街道,和那街边偶尔走过的在寒冷中战栗的人。他便不再说话,赌气地坐在我对面,这样他只能侧着头看电视,那姿势很别扭很不舒服。
也许他再坚持一下,或者我们再商量一下,就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位置,可以看电视也有窗子,比如,我们可以坐在桌子的一面,我看窗外,他看电视。但他不再说话,我们就停在一个别扭的状态里,好像时间没力气向前走,就此止步。
我很多次悲哀地认识到我们的现实,却像一个局外人那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你们就是沟通不好。素素劝导我说,大家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问题不就解决了?
问题是你说不出来。我说,你知道声音撞在墙上的情景吗?
那要看什么墙,素素说,如果是回音壁呢?
那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形。我说,因为它只是重复。
窗外昏暗的街景,好像是一幅老旧的黑白电影里的镜头。往来的人们,孤独行走的,结伴而行的,因为这片窗子的间隔,突然有了不同时空的效果。我趴在窗子上,发现玻璃上有些许白雾,我伸出手来,开始在白雾上用三个手指印小熊的脚印。
越过强子的背后,在我的视野里,坐着三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国人。一男两女。两个女人一个白衣一个青衣,年龄相仿,我在心里快速给她们起了名字。白娘子面色平静有点心事的样子,小青却是能说爱笑。看盘里的菜,他们大概吃在一半。小青与许仙相谈甚欢,白娘子更多的时候,只是倾听。
然后我们点了菜。等的时候,有一个面带疲惫的中年女人走进来,在旁边桌子坐下,她穿着一件大而厚的蓝色上衣,头上裹着一个蓝白色相间的花格子围巾。一个当地白人,坐在她旁边的一张桌上。那白人看起来个子很高,很健壮。神情木讷,苍白的脸上写满饥饿。
中国新闻正在播报天宫与神八的对接成功。然后换了画面,李世民家谱的研究者提出一个新课题——兰州和西安的李氏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
这时我听到背后的小青很高腔地说,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前途在哪儿,我感觉好累好辛苦。
因为她的动情,我注意地看她。那个男人点着头同意,白娘子只是笑,无声无息,好像一幅画。
强子坐在我对面一直没说话。他不再歪着头看电视,而是低下头思考着什么。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画着那简陋而颜色不清的桌面。我知道他在干什么。我们出来,是因为他的程序卡了壳。我提议说去换个环境,换个脑筋。他就像机器人一样任我摆布。我在前面走,他就跟在我身后。我说穿那件蓝衣吧,他就穿蓝衣。他是个表面看来很温顺的人。
我们在一起两年半。最早的激情正如人们说的,是一种化学的酶产生了作用,酶持续的时间很短,爱情便如朝露一样,变成了花瓣上的一个印痕。然后的日子,忙于上学应付考试,爱情变成了柴米油盐的代名词。我们在柴米油盐中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有时我们安静地坐着时,就像一对衰弱得无力说话的老人,比如现在。我内心经常涌动出的各种奇怪的想法,好像从未对他说出来过。我害怕他的那种超能力,他能用一个眼神或一句话,就把你刚刚想表达的思想扼杀在喉咙里。他有他的世界,他不习惯和我分享。而对我的世界,也许他感到很不合情理,很杂乱,没有组织也没有程序。你的思想像一对纠缠的铁丝,他有一回对我说,是因为你是女人,还是学文学的?
我挺挺胸。我就是我。我说。无关我的身份。
不知什么时候,中年女人身边来了一个男人,他们没有相对而坐,而是坐在一面,都对着中国电视,就像我刚来时想要的理想的坐法。那女人摘下围巾,梳着干净利索的短发,露出温暖的红润脸庞。他们要了一个菜和一大碗汤,一边仰头看电视,一边吃饭。他们吃菜时筷子一起动,喝汤是勺子一起动,动作统一而默契。有时他们会给对方夹一点菜,却不说什么,只是相对笑一笑。
魁北克人的晚餐也摆在他的面前。他一直都穿着那件臃肿的冬衣,好像随时都可以站起来走。他面前摆着一盘油光可鉴的左公鸡和一小碗白饭。他很快地把左公鸡吃掉,然后面对白饭,开始减慢速度。
电视开始播美国占领华尔街的镜头。警察出动了。冲击开始,打伤了八个人,逮捕了103人。这个小店,倒好像能穿越时空呢,我对强子说,古今中外穿梭往来,悲欢离合样样都有。
店小二是个留学生。我指着魁北克人的左公鸡对他说,我想点那个。店小二回头看看,很体己地小声说,别要那个,很难吃,是糊弄老外的。我说我看他吃得好香。店小二就笑,说他吃什么不香?什么都香!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样的天
气里,坐在这里暖一暖,什么都好吃。我探探头,我说这么好的福利社会,也有这样的可怜人?小二说社会是外在的,人要生活得好,是要看内在的愿
望。像他,失了业,失了恋,就崩溃了,整天在这条街上流浪。人慢慢地也变傻了。去年还是个挺精神的白领呢,西服笔挺。
小二边说边布菜,布完了,声音也飘远了。“我喜欢她胖一点。她太瘦了,看着好像在控诉我。”我听到许仙说,伴着小青的笑声。我注意到许仙和白娘子是一对。那小青,应该是女人的朋友。
“是应该胖一点,胖一点好看。她在大学时是个小胖子呢,脸上还有婴儿肥。”小青看着白娘子说。两个人都看着低头吃饭的女人。然后抬头,笑一下,他们笑时,很有共同感。
强子依然在想他的程序,他的纸上画满了符号;他是那种有坚持精神的人。最早的我,看到他把许多单一的机器串联起来变成一个多媒体,或者把水壶烧上后算好时间去看书,然后按时来拿开水,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对他是一种对科学家的崇拜。
后来,我们出去露营。我们躺在星光的夜空下,密密的星星向我们蜂拥。我说,真美呀。他说,能见度很高,就像黑白底片的蚁群。
电话铃响起来时,白娘子站起来,白娘子说我去接个电话,她边说边向外边走。我看见她站在门外,说着什么。我望着她时,在玻璃窗里,突然看见小青的手和许仙握在一起。我在惊讶中愣在那里,耳朵却尖利,恰好听到小青急促的声音说,你什么时候告诉她我们的关系?我快等不下去了,这样的强言欢笑,你以为我好过?许仙说,别急,她妈妈病了,她就要回国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跟她说?
我突然有了想说话的冲动。我说强子你知道吗?在湘西,有一种行业叫背尸。
背尸?他抬起迷茫的眼睛,不解地重复着。
背死人。我继续说。我看到白娘子开门回来,脸上带着笑容,她回到座位上,双手合十,说,感谢上帝,我妈妈好多了。
我在窗上看到小青和许仙似哭似笑的脸。我于是把小熊的足印印在他们的脸上。
我接着说,那些背尸人是受过秘密训练的,他们能让死人
自己走。一个赶尸人,一次能带好几个死人。他们白天睡觉,夜里赶路。
你在说什么?强子奇怪地看着我,制止我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我知道,我在说湘西的民俗,赶尸,我还想说悬棺。在千年陡崖之上,悬着棺椁,没人知道他们怎么能把棺材放在那么高那么陡的悬崖上,没人能上得去,只有风。
好吧。强子叹口气,用手背试了试我的脑门,说,第一,你开始时说的是背尸,后来又说赶尸,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出入。第二,这充其量就是个传说,毫无科学依据,但你说的口气像是真的。
然后他低下头。我知道我们的交流结束了。
旁边桌上的那一对中年夫妻慢慢地站起来。我看到他们那疲惫的没有光泽的脸。女人低声说,明天几点去农场?男人说,早上四点。他们相携着走出门时,有着相同的步伐,疲惫而沉重,还有他们臃肿而温暖的大衣,居然是一模一样的。从后面看过去,那是两个没有性别的人,他们相伴着走在路上,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最后成为两个印在窗上的斑点。
那女人,是不是也曾花容月貌?那男人,是不是也曾玉树临风?
我们注定为生活奔波,每个人。但我不想在中年有丈夫的背叛,同时背叛的还有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孤独时也许会孑然一身,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人,但是,无论如何落魄,我还是想知道,当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人还坐在我身边,而谁是我身边那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人?
是你吗?我看着强子,嘴里却发不出询问的声音。
事情的爆发很突然。我看见白娘子突然站起来,用手指着许仙。许仙说你听我解释。许仙的双手张开,头向后仰过去,好像是为了躲闪白娘子的手指。白娘子银牙紧咬,手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与舞台上不同的是,小青的位子不是站在白娘子身边,而是站在许仙身边。白娘子的手又指向小青。她顿了顿,然后站直身体,脸上竟是冰冷的潮红。她慢慢地拿起一件红色的羽绒衣,向外边走去。
我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跟过去。
许仙却呆在原地,小青也那样站着。白娘子开了门,冷风直吹进来,白娘子飘飘洒洒地走到了大街上,那一件红衣服,就像一把愤怒的火炬。
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一声尖厉的刹车声。你找死啊!司机叫着。
许仙和小青都冲了出去。
我看着三个刚刚还在一张桌上载言载笑的人,相跟着,以每人相隔五米的距离,一路向西而去。所有的悲哀都积在那距离里。这世界每天都上演着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只是这一幕,在我的面前快速展开,又快速退场。
我们在寒风中回家。昨天妈妈来电话,问我今年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不想回答她担心的问题。我笑着说为什么把自己锁在一个笼子里,人是生而自由的。我这样说话时,好像能看到妈妈雍容华贵的黑色卷发,如乌云般堆在羊毛衫的外边。妈妈笑,说我不管你的歪理论,一个女孩儿在异乡,有个稳定的家总是好的,何况女大当嫁。我说嫁又如何?你不是还是离了婚?妈妈叹口气说,你是说我给你一个坏榜样?我说不是,你又多想。眼前却浮现出爸爸的脸,两眉之间挂着一条深深的悬针线。据算命先生说,有悬针线的人,固执、顽固,不易沟通。我也曾有过双亲美满的童年,我想,只是太短。
我瑟缩着把衣领竖起来时,看到一个魁北克女孩儿穿着扯满了大洞的牛仔裤迎面走来。在餐馆里其实我只想让强子注意我,哪怕是短短一刹那,如果他肯听我说完,我本来想问他我们的婚期。
然而他没有。我们坐在一起,灵魂却在两个地方。相隔很远。
也许是万圣节的空气还没有消散,这个满是万圣气味的地方,让我的思绪萦绕在这里,不肯离去。既然思绪不肯走,我就尾随着它。我想起小时在暑热的夏天里,我躺在水塘边的竹床上,听乡里人讲鬼怪的故事。池塘周围长满茂盛的野花,一簇簇的在夏夜中轻摇。蝉的鸣叫悠远而单调。开始时我会听得心惊胆战,往外婆的怀里钻。后来就在恐怖的鬼故事中安然入睡。奇怪的是,在我的梦境中,从未有鬼怪出现,经常出现的,倒是繁花之上再生的繁花。
(发表于《世界华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