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3月21日,都是加拿大的春分。春分就像一条线,把冬天留在了线的那一头,大有一夜连双季的气势。然而2012年的春分,却十分奇怪,前几天还是白雪飘飘,一场大雪让诗人们吟咏“三月有雪”,到了19号,气温骤然达到25度,一时间街上行人乱穿衣,有人穿着羽绒大衣和高筒靴,年轻的女孩们已经穿着拖鞋小背心在街上招摇了。只是树还没跟上人的脚步,兀自光秃着枝干,没有一丝绿意。
林秀儿走出家门时,反复思忖该穿什么。她想虽然气温高,到底才到春分,地气还是湿的,于是在衬衫上加了薄毛衣,又加了件小夹克。刚出门时站在阴凉里,一阵风来,感到穿得刚刚好,走在朝阳的街上,阳光当头,热气上升,没几步就脱了小夹克。走到十几分钟之后,居然感到燥热不安。林秀儿忍不住感叹,毕竟是25度,如果在六月,谁会穿件毛衣走在阳光下?这样想着,就又脱了毛衣,只穿一件薄衫走在阳光下,立时感到神清气爽。
里里外外穿好几层衣服这样的日子,林秀儿过了有一年多了。去年开始,林秀儿就更年期了,更年期的女人,毛病就是多。秀儿感叹着。
林秀儿在蒙特利尔市中心开着一家小店。来到店里时,小赵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退。小赵做的是早班工,下午还要赶到东区做另一份工。简单交割之后,林秀儿上岗,却不去柜台里面,而是直奔电脑而去。
林秀儿的心事,就藏在电脑里面。
打开电脑,有新消息说老马有信来了。老马说今天他想来拜访,问林秀儿行吗。
林秀儿就笑起来,两只眼睛弯弯的,好像春水一样。
下午老马来了,秀儿放眼望去,中等身材,健壮结实,脸上戴一副眼镜,却是白净脸皮,书生模样。年龄与秀儿不相上下。秀儿不知觉的,脸就红了一红。俩人正寒暄着,客人来了,秀儿忙着招呼客人。没想到,老马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秀儿忙说不用不用,你是客人。老马笑笑,说,你忙你的,我干我的,你不用分神。秀儿脸上荡起一泓清水,招呼客人的声音立刻响亮起来,手脚也麻利了。与客人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笑声里好像有小银铃在摇。
忙过这一波,秀儿去看老马,见老马把桌上地下收拾得一干二净,干得麻利不说,质量一流,老马正对着最后一张桌子迎着光端详是不是擦干净了,眼睛在眼镜后面眯着,好像木工吊线一样,聚精会神又精气十足。秀儿站在几步之外,一时被他那股子认真态度震撼,竟不知说什么好。
老马快手快脚地收拾完了,把自己的手也洗干净了,两个人就对面坐着闲聊。秀儿说这几天忙呢,正准备挂一块新牌匾,是英文法文和中文三种文字的。说着把写好的字给老马看。老马说,不错,云秀山庄这个云字写得好,清新飘逸,有王羲之余韵。秀儿探过身子去看,指着说,我倒是喜欢这个秀字,旖旎娟秀,这么说着,两个手指不经意地碰在一起。两人开始都愣在那里,一时都有点不好意思,正挪不开的时候,听得门铃一响,有人来了,秀儿就缩了手,转过身去招呼客人。原来却是吴飞。
秀儿就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吴飞。吴飞见了老马,很客气地问好,然后就别过身,同客人大声说笑。老马见势,忙说,我下午还有法语课,先走了。秀儿说,吃了再走吧!干了这半天的活儿。老马笑得露出一排白牙,说,不了,我还要去找老
李。我们搭伴儿去。
看着老马的背影在街那边越走越远,吴飞问道,这人怎么样?秀儿笑笑说,这人好,来了就帮我干活儿。吴飞就不再接话,别转脸说,你去歇歇吧。我来干一会儿。
秀儿43岁那年离了婚。老公忍受不了蒙特利尔半年冬天的清寒,回到中国南方去了。秀儿和儿子留在这里,过了一年,儿子上了大学,秀儿也想回国,热热地回去了,却见到另一个女人。秀儿无数次想起那女人看她时的眼神,不惊不畏,笃定得好像秀儿是第三者。秀儿气得手脚都麻了。
离婚后的几年秀儿没心思再找别人。后来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在空旷的房间里她突然听见有人说话时她吓了一跳。她说谁在说话呢?那时是冬天,门窗紧闭着,电视也黑漆漆地沉默着,没有声音。后来她意识到是自己在说话。她吓了一跳。
怎么会这样?她想起每天走在店门前街上的一个老人,细瘦细瘦的,留着很长的胡子和头发,一边走一边说话,或者小声嘀咕,或者大声咆哮。当你与他迎面而行时,他从不看任何人,只是沉浸在自己或激动或安静的语言里。
是生存,还是死亡?哈姆雷特沉思着说。
是这样下去,还是换个活法?秀儿惊恐不安地说。
要解决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唯一的出路是找一个过日子的伴儿。人是群居动物,孤独的人不是神就是魔鬼,而秀儿只是个普通女人。
素素说信息时代,还用人介绍?上网!秀儿就上了网,网上的世界,什么人都有,国内的国外的,秀儿见的不少。但是,像老马这样来了就干活儿的,只有一个。
晚上聊天,老马先发过来一张笑脸。秀儿就笑了,不知为什么,秀儿的眼睛有点酸。
20号的早间新闻,报道说气温是26度。因为昨夜的持续高温,早晨并没有昨早的阴凉。即使那些保守在羽绒大衣里面的人,也不能不面对着春分之前尚在晚冬的26度高温,疑惑着嘀咕着从厚厚的棉衣里挣脱出来,开始敞开心扉迎接这冬天里的夏天。刚好那天是St-Patrick’s Day,爱尔兰人蜂拥到Downtown去喝酒狂欢。参加蒙特利尔第188届爱尔兰大游行。人们头上插着三叶草,身上穿着嫩绿黄绿柳绿深绿的各种绿色,脸上画着绿叶,他们好像这个城市的春天,而秀儿坐落在市中心的这家小店,就像沾了绿色的一幢童话里的小房子,充满盎然生机。
盎然生机的源头在于秀儿,这天,秀儿也穿了一件水绿绸缎的中式对襟小袄,依旧苗条的身材像风摆杨柳。她斜站在柜台后面,把头发挽在脑后,笑眯眯地迎接着这些春天的使者。
是不是天气的原因呢?秀儿尘封的春心竟然在这冬天的夏天里苏醒了。就像一声蛙鸣,就像一片落叶,就像一支微颤着张开眼睛的芽苞,那么自然又那么无拘无束。穿上这件压在箱底几年的对襟小袄时,贴烫、自然,看看镜子,依然是旧日模样。秀儿的心里突然生出感慨,这件小袄,就像她的爱情啊,虽然秀儿把它放在做饭的盐罐,门前的衣架,随意剪理的头发,常年不换的随身小包里多年,有一天,在这冬天里的夏天里拿出来,却还出乎意料的崭新如初,甚至,在端详这件久违了的什物时,秀儿的内心,竟涌起始料不及的温情。秀儿站在镜子前面想,是不是自己回到或去了某个空间?她用手摸了摸镜子,并没有特殊的穿越感,再看看房间的摆设,与昨日无异,只是,阳光瞬间照满房间,光与影的转动给了她一种梦幻的感觉。
别看秀儿精神十足,其实她昨夜睡得并不好。躺在床上,秀儿沉睡多年的某段神经苏醒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这一夜,老马文质斌斌的样子一直在她脑海里闪现,干净利落的动作,一招一式透着体贴别人的娴熟。尤其回想到手指相碰的一刹那,秀儿的心头宛如鹿撞。秀儿突然发现,其实无论人的外表有多少改变,岁月怎样给你沧桑,爱情还是那三月的三叶堇,清脆碧绿。年复一年,当春乃发生。冬天来时她蛰伏着,深藏在泥土之中,你以为她枯萎了,没有生命了,其实她只是睡着了,积累着能量,积累着力量,春天一来,她就迎风而至,势不可挡。而老人的爱情,正应了钱钟书那句著名的话,老人的爱情,就是老房子着火,没救了。
为什么?因为爱情是不老的。
秀儿明白那样的一种心情,天和地都改变了颜色。她热情地张罗着生意,她身影飘飘,举止轻盈,反应迅速,法语也比平日里流利。她好像回到二十岁,又好像是一只蜜蜂,在花丛中欢乐起舞。
她的快乐心情,是春分那天的最高温度,她的冬天,夏天和春天,在3月21号这一天,交叠在一起。
老马像任何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一样,在中午时分来帮秀儿,在黄昏时离开。
其实在气温上升温暖宜人的这几天,除了年轻人一举脱下冬日的辎重,还有一些手脚勤快的家庭主妇也开始收拾冬衣和冬靴,甚至开始把它们清洗干净放在橱柜里,就好像冬天已经过去了一样,把它们叠好,留待下一个冬天。而老天爷,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转眼间,天气预报来了,明天下雪。
晚上,秀儿坐在电脑边与老马聊天。
老马是个安静沉稳的人,慢声细语地说着他的经历。他去世的老伴,得的是肺癌。女儿移民之后,想让他们出国,体检时发现的。他们就留在国内,他照顾老伴五年,在老伴撒手人世之后,才出来与女儿团聚。
秀儿被感动得泪眼婆娑。这是个好男人哪,对妻子不离不弃。眼前就掠过前夫的模样。这么多年,爱恨也淡了,可心底那一份伤,还会痛。
老马又说,这还没完,出国之前我又检查出骨细胞异常。
秀儿在国内是学医的,在国内,是秀水潭医院的一支花。骨细胞异常的意思,是说异常细胞是潜在的癌细胞,一旦再生细胞出现病变,就会是癌细胞。
这个看上去健壮结实的读书人,竟是潜在的癌症病人!秀儿当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她心想,这人世间真是不平,自认很倒霉的自己,遇到了更不幸的老马,而老马的不幸,连带她又一次泪眼婆娑。
秀儿是个心软如棉的女人,哭了一场感叹了一场之后,就把老马的故事讲给儿子和儿媳听。儿子说他若这样你就不能交往了。秀儿说为什么?儿子说他有病啊。一旦癌症病发,你是伺候他还是扔了他?秀儿这时还没想到这一层,如今儿子说
了,秀儿虽然不舍,却也承认儿子说的对。儿子说若他没病时你们在一起,他后得的病,我也没说的。如今八字没一撇的,你能答应他,照顾他终身?秀说他得的是病,怎么能怨他?然后垂下眼帘,说,多好一人,进门就帮我。儿媳浅浅地一笑,说,妈,就帮你打扫了一次卫生,你就动心了?还这么割舍不下了?
秀儿想,你们是不能相信不能明白呀!我这一辈子都是照顾别人了,还从没有人来照顾我。就冲这一点,我就感激我就动心。秀儿不是儿媳那样的女人,男人要巴结着她过日子。秀儿是个苦命女人。
好几天,秀儿都没再和老马联系。老马是个聪明人,回信说秀儿你也别为难了,你有这样的心,我就知足,你是个好人。我告诉你这个,也是让你明白,我不想连累别人。
下午老马竟来了,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笑一笑,就动手帮秀儿干活儿。秀儿一时竟无语。老马说女婿在美国找到工作,就要搬走了,女儿一家走后,他要单独租一间房,独自生活。秀儿忙说,那你就在这附近租一间吧!没事的时候,你来这里我们聊天,若有什么事,我们还可以相互照顾。老马笑笑说,谢谢你有这样的心。过了移民监,我还是去找女儿。你也不容易,我一个男人,不能给你添麻烦。
秀儿看看他,幽幽地叹口气,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那个黄昏,天真的哭了,先是下雨,滴滴答答像断了线的珠子,后来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到底是春分之日,大雪飘飘洒洒落在地上,没积起层儿来,倒变成了水流。夜渐渐深了的时候,才在地上结了一层冰。关了店门,秀儿在路上慢慢走回家,前几天扭了的腰还隐隐作痛。昨天好像一场春梦,又像是一场夏花,盛开在晚冬的季节,那真是美丽呢!树上的枝芽都冒出了若隐若现的绿色,草色遥看近却无,就是这样的意境吧。只是,这样的春梦实在是太短,而夏花又过于娇嫩,短暂和娇嫩得让秀儿想起来,都不能肯定是否有过。是庄周梦蝶呢,还是蝶梦庄周?秀儿摇摇头,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破。
然而,冬天是不会停留的,它到底会走过。而春天,在今天的大雪纷飞之际,已经展翅来临。秀儿叉开双手扶住老寒腰,站在大片如鹅绒的雪里,一任雪水在脸上融化成水滴。
空旷的世界里,天地皆白。
(发表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