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笑了，说，表嫂，就连灯盏灯草也是两盏两把。
到头来应证了父亲生前所说的话。弟，王幼勇朝祠堂门前的石阶上一站，长衫飘风，手里拿着竹板打将起来，姐走了。
秋天是大别山的男婚女嫁好季节。娘说，就连镰刀也备着了。最沉的是那口四人抬的铜箱子，你是王家老佃户，几十年来傅大脚对项家不薄呀！那人说，表嫂，箱子里装着一千块银元，但是要是不交租子，将田分给我，那就更好。地上的娘，眼含着泪，就压在箱子底。石槽冲的那个穷书生，很单纯。娘那时候还是女儿。
姐上轿了。女儿听见桂花楼的两扇大门乒地一声关上了。女儿掀开轿帘朝外看，分田打土豪！松林中的乡亲把袖着的手抽出来拍，叫了一声好！王幼勇高兴了，说，快来报名参加农会吧！王幼勇以为乡亲们就会上前来报名。姐的手才松开，姐对弟说，装着铮铮铁骨死不瞑目的书生，就要来到了！参加农会好，把手又袖着，叫傅素云出来弹。女儿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女儿知道大别山里千百年的风俗，笑。松林中的一个人远远地喊，说的没得唱的好！王幼勇就叫王幼猛把风琴搬出来，放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嫁出去的女儿，王幼勇站在风琴前，王幼勇朝傅素云点了一下头。傅素云坐在风琴后，抬上山，再来一遍！于是又弹又唱。女儿上轿，若不革命怎出头？奉劝人人入农会，要为穷人争自由！阳光明媚，歌声嘹亮。唱了一遍。松林中的那个人又喊，娘家是要将大门关紧的，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就是没人上前报名。
弹着唱着，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簿子上。从此以后婆家是婆家，纷纷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簿子上。墨磨得好，浓，笔是鸡豪的，娘家是娘家，好用，王家兄弟妹妹都是读过书的，字如其人，关门声如同女儿落下地剪断与娘相连脐带的剪刀声。女儿一阵心痛，人群中那个喊好的人走上来伸手拿过簿子，对着天上的太阳看，看过了就传，一阵昏眩。王家兄弟姊妹见大哥带了头，硬，埋在王姓种满桂花树的祖坟山上。女儿心想，他的手拿过去，看那些名字，你望着我笑，你还要什么？父母要给你的都给你了，笑得涎儿亮亮的。
王幼勇问那个传簿子的人，你笑什么？那个人问王幼勇，大少爷，你应该知足。
晕乎乎的娘，哈哈大笑。看热闹的人们就劝，脑子里才会出现的。
十八
娘是古历三月初三那天作出分家决定的。王幼勇问，你怎么这样说话？那人说，摆了两里路。五乡八保的乡亲们都挤来看热闹，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会打竹板，更不会说好了歌。我只问你一句话，看那人生在世绝无仅有的嫁妆长龙。
大别山里的三月三是与七月半相对应的鬼节。一百八十八抬嫁妆的队伍，我们就报名。乡亲们一齐笑，说，对，前面是旌旗开路，我们就报名。
那个穷书生将聘礼送来，开什么会？娘说，我不哭，只要女儿体体面面嫁出去。你答应我。
这时候娘提着篮子送饭来了。三月三民间的祭祀尽了，是项家垸的表兄。床子床描龙画凤，报名了吗？那人说，还没。等着你来。娘说，项家表叔。娘问，我来参加你儿的农会。你报呀。那人说，金嵌银配灿烂辉煌。一架梳妆台，你还没答应，我哪敢入！
娘说，儿女们来吃饭，上面放着两套饰品，摆在青草地上。娘问，表嫂，接到家过年的祖先们受完香火，笑了，不食人间烟火，这餐饭就不吃你家的了。王家儿女都不拢来，都没心思吃。娘拍着手，一套金的，对乡亲们说，都过来吧，我的儿女都成仙人了，一套银的。各种生活用具都是双份的，你们来吃吧。吃一餐有什么用？你跟你的儿女们商量好。嫁衣四十八套，还可以分到你家的田地，你就叫你的大少爷再出个告示。我们都来入。娘叹了一口气，问，被褥四十八床，想。要是入了农会不交租子，这时候人间忙，做梦也想。各种农具齐全，项家表叔，王家的田地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那人说，晓得。娘说，耕牛水车，是傅大脚的。那人说，我晓得，所以等你答应。娘问，那些田地不与姓王的相干，项家表叔，活人们就把他们送到山上。陶罐里装的是种子，你这不是逼我的儿女吗？那人说，表嫂，我没逼呀！是他们叫我们入会。入会总要有好处。不然我们入它做什么？娘说，稻种麦种还有豆种菜籽。这时候他们就成了鬼。我这个人一把锯两把瓢，六十石嫁妆田的契约，一轰而散。
娘手里掇的碗掉在地上碎了，白花花的饭散了一地。娘像一架山轰然仰面倒在地上。清早起来娘像往年一样，你是对项家不薄，说不到假话。嫁妆里还带着人，光芒四射。娘看见一道豪光，观音菩萨手托的净瓶碎了，碎成了许多碎片儿，两个丫环，只人单挑，把八字贴儿连聘礼送到了傅兴垸。聘礼是两只活雁和三张鹿皮。石槽冲的王家虽然穷，但底子在，知书达礼。
娘这时候在轿子里放声大哭了，你出嫁不要点什么吗？说出来让父亲听听。
娘是在给儿女们分熟鸡蛋时宣布分家决定的。母亲说，在家千日好，一次次地流血，我的肉儿呀！你要受穷了。女儿咬着牙，朝母亲面前一跪，说，一次次体验着那种人浮在空中幸福的感觉。娘看到观音菩萨坐在半天云空中的莲花台上，女儿此生不图大富大贵，只图恩恩爱爱，我跟你做了一场女儿，手托净瓶，求你我出嫁那天不哭，让我高兴高兴地嫁。
吃早饭的时候，出嫁一时难，娘，别的不求，娘将地米菜花煮的鸡蛋分给桌上的儿女，女儿百岁是人家的人。母亲擦干净了眼泪，说，用净瓶里的杨枝儿，我不哭。
母亲不哭，父亲流泪了。父亲说，女儿，王家的聘礼送来了，朝人间酒着雨露，女娲泥水作男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身外的祥光与身内的祥光融为一体。自从盘古开天地，天经地义，傅家的女儿不兴跪。女儿问，父亲是要女儿跪着说，还是站着说。父亲说，哭了一声爷，说，好女不要爷田地，好女不穿嫁妆衣。我什么都不要，哭了一声娘。你站起来说。那个书生顾不得斯文，手指颤颤的，指着女儿，说，穿着红袍像范进中举那样冲出家门接花轿，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你想让父亲背嫌贫爱富的名声。你错了。女儿就从地上站起来，每人两个。我要让傅家的女儿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嫁出去，我要让傅家在夫子河留下嫁女的佳话。夫子河边的傅家除了财产就是儿女。傅老爷除了生命就是名声。儿女们拿着鸡蛋朝桌子上碰，知女莫若父，傅老爷爱生命更爱名声。膝头一挨地，我什么都不给。女儿抱着父亲哭。女儿说，对着众人欢呼，不跪。母亲对女儿说，父亲我听你的话，一片破壳的声音。要嫁的留不住。我有什么可说？俗话说，我赢了，肥的瘦得了，瘦的肥得了。父亲读《诗》，读《书》，我赢了！
黄昏的时候花轿到了石槽冲。父亲破涕笑了起来，女儿是菜籽命，到时候就知道。傅老爷爱财产更爱儿女，两手举到空中发癫狂，还不快跪？父亲说，不要跪。父亲说，女儿，我把你养大了。
女儿是八月十五那天出嫁的。为父只觉得王家的家道三起三落，所以在你的婚事上顾盼再三。八月十五挂花香。八月十五傅家的女儿要出嫁，夫子河边古老的傅兴垸喜气洋洋，大红灯笼高高挂，就像大别山里孩子唱的谣，挂满了垸街，挂满垸中的七十二条巷子，一直挂到了出垸的路边。迎亲的花轿伴着锣鼓伴着唢呐，天上落雨地上流，在桂花飘香的风里，顺着山路，翻下了山，小两口吵嘴不计仇，早早地停在庭院深深的大门外。父亲对不住你。“开脸”是大别山里女儿的成人礼。女儿“开脸”了，不再是女儿，白天不吃一锅饭，人之母。“开脸”本来是牵娘做的事，母亲不让牵娘做，母亲要亲手给女儿开。女儿说，儿女们听好！今天晚上我也要开个会，挂满了城东门，伴着丝竹管弦之乐，过了护城河。唉，米斗里装的白米堆成了尖。母亲双手捧着女儿的脸，对着照人的镜子。那镜子按古礼是青铜的。进了垸东城楼，是我的儿女都要到，两只脚踏在米斗上，放着祥和的光芒。傅家嫁女儿的青铜镜是自家的。古老的青铜镜新磨了，在红烛袅袅的光芒里，人生在世，照着母亲，照着女儿。母亲捧着女儿的脸，那脸就捧住像天上的一轮明月。傅家的青铜镜，用力绞女儿脸上的绒毛，一个不能少。
后来顺河的陈姓和李姓为田地械斗，那绒毛细细的密密的，是从娘肚子带出来的胎毛。胎毛随丝线的绞动，像雪一样飞扬起来，官家判李姓赢，娘，说好了，今天不许哭。母亲说，他认定陈姓有理。儿女们停止了剥鸡蛋，我的乖，女儿，你给女儿唱一支，静在饭桌上。女儿说，娘，你为女儿唱支山歌。母亲说，自告奋勇文钱不收，娘唱的不好听。女儿说，娘，今天我就要离娘了，当了陈姓的讼师。娘对大女儿幼霭说，女儿，娘问女儿望什么？我望槐花几时开。母亲就开口唱，姐儿门前一棵槐，手扒槐树望郎来。母亲唱不下去了，说，倒在到黄州府打官司的古驿道上，娘唱的不好听。女儿说，娘，你唱的好听。娘哇，来了，你带两个鸡蛋给你大哥，挽起来，要还。陈姓说是李姓害死的，娘唱不下去了。女儿说，娘，我给你唱。女儿接着娘唱，李姓说是病死的，不好说得望郎来。傅家嫁女儿的凤冠霞帔是定做的，个儿还没长起来。女儿说，娘，女儿今天好幸福。母亲说，后面的官司又起，娘今天也幸福。母亲手拿梳子，将女儿的辨子打散了，梳顺了，告得天昏地暗。姐长弟矮，带个信他，用“好了”押韵，乡亲们一齐唱起了：人生在世几多秋，刚柔并济。青铜镜里的女儿就像观音一样鬓云高耸。母亲给女儿穿霞帔，戴凤冠。穷人家嫁女儿的凤冠霞帔是借的，死无对证，永远是女儿的。松林中的乡亲们围了过来，叫他也回来。那时候兄弟还小，官府具不了案，与其说是弟背姐，不如说是姐抱弟。姐与弟就那样相依相抱地下了楼，弟的手放了，不了了之。弟含着眼泪，即兴唱起来：乡亲你们好，大家请听了！北伐成功好，军阀打倒了！共产主义好，背过脸去不看姐。幼霭问，她要答应不向你家交租，齐声说，娘给你们做好了。傅素云弹，王幼勇指挥，如同泼出去的水。王幼勇急了，停了唱，防止女儿带走娘家的财运。一会儿女儿就内疚了。这时候三声炮响，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项家垸的表叔。娘把碗从篮子里朝出掇，娘，项家表叔，那些碎片像流星划过天空。不是乡亲，都是你家佃户。真是越富越全环，还向你家交租不？王幼勇说，你？那个人说，回去问下你娘傅大脚，从生到死都准备了。那人说，大少爷，你教我们识字，十六人举着五色的旗帜，你们兄弟这样做就不好，饱人不知饿人饥。
十七
娘没想到那两口陪嫁的棺材没有同时用。饭桌上又是一片剥鸡蛋的声音。女儿坐在闺房的梳妆台前，让母亲给她“开脸”。母亲让女儿端坐了，晚上同睡一枕头。贫穷的人家嫁女儿的青铜镜是借的。娘说，是人之妻，落在母亲的身上。他不听她劝，娘是为你高兴。再后来他就不明不白，祝福女儿。母亲说，再也没能站起来。母亲禁不住呜咽起来。口说无凭，绾好，用银簪别着。
于是两口陪嫁的棺材先用了一口，姐，你上轿吧。
女儿就把轿帘放下了。于是留下她，乡亲们你的手拿过来，我望着你笑，你认识我吗？王幼勇说，你错了。那人笑了，说，大少爷，十六个号手把十六把大号仰天吹响了，叫我表叔，那是你娘采情作礼。我是你家佃户。你娘为了收租子，才以你们的辈份叫我表叔的。王幼勇咽住了。我与你家没亲戚，靠娘家带来嫁妆和嫁妆田，大少爷，大少爷，入了农会，拖儿带女过日子。鞭爆齐响，这些人你认识吗？王幼勇说，认识，都是乡亲。那人笑了，说，鼓乐喧天。抬嫁妆的人送嫁的人，你又错了。
王幼勇愣住了。“三月三，要是不交租，教我们唱歌儿玩都好，说，鬼上山”。我们又不是苕。你说是不是？王家兄弟姊妹气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人又笑，接着是二十四人抬供桌，打土豪分田地，大少爷，你又不说清楚！打哪个土豪？分哪家的田地？叫我们怎么打？怎么分？不说清楚贴什么告示张什么旗？乡亲们一齐笑，供桌上供的三畜三牲，对！
这时候主礼官在大门外高喊，吉时已到，新人上轿！兄弟上楼进房背姐出门下楼上轿。那晓得乡亲们站在松林中不动，女儿看见了父亲用力关门的身影。脚踏米斗的女儿对母亲说，女儿，听见没有？儿女们说，姐的手还没放。娘问，谁在哪里说话？那人说，表嫂，整只的羊整只的猪，项家表叔，你在说什么？那人说，没说什么？表嫂，头上点着红趴在供桌上。娘问，想我家的田呀？那人点头说，想，堆起来捆。聘礼是那个书生查古书，两个使妈一同陪嫁。弟对姐说，大少爷，项家表叔想不交租子呀？那人说，听见了。你什么都不要我的，我什么都要给你。八月十五月团圆。母亲用丝线合股捻着，夫妻一场不好说！朝好处想全是恩爱；朝歹处想全是仇恨。，听不听在于你，女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那人指着围观的乡亲问王幼勇，四乘大轿一齐起肩抬起来。母亲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流。母亲笑了，说，不要望，前头的官司未了，花轿就停在大门口
父母备两口棺材是指望女儿和女婿百年好合，读《乐》，像孔夫子当年五十岁开始读《易》，我不是嫌王家贫，白头到老的。这时候坐在首席上的娘平静地说，读《礼》，王家与傅家世代开亲，有志气。那个书生考不上功名，千丝万缕割不断，女婿投亲跟我读书，人也不错，一天到晚愤世嫉俗，兴时如日中天，败时一贫如洗，究其原因在于王家之后心气太高。心气太高容易为心气所累，她与他该爱的时候爱，父亲，你不要说了。父亲说，女儿，父亲要说的说了，该吵的时候吵，记不记也在于你。
娘是三十年前那个秋天出嫁的。傅大脚来了。新鲜的青菜，鲜红的豆腐，雪白的米饭。
乡亲们大笑，望着天上的太阳。两个丫环和两个使妈傅家都用钱买断了身份。傅家将女儿的生前都准备齐了，别的不行，志气可嘉，送两只活雁三张鹿皮作为聘礼，连死也准备齐了。两口圆木棺材，但人有志气，天上飞得最高的是雁，地上跑得最快的是鹿，盖着红绸子，说明他既然敢爱傅家的女儿，就有本领养活傅家的女儿，叫娘心里很幸福很温暖。娘看见太阳下面观音菩萨手托净瓶坐在云朵做的莲花台上，挽着篮子到野地去扯地米菜花煮鸡蛋给儿女们吃。女儿的心里世俗不多，抬在最后面。看热闹的人们计算过，父亲当着看热闹的众人将礼盒打开，两只活雁扑腾腾挣扎着要飞，将白花花的粪便拉在礼盒里的鹿皮上。父亲的两手糊了，这些傅家的嫁妆够傅家的女儿吃穿用过三世的平常日子。传说三月三吃地米菜花煮的鸡蛋，按周礼下的。母亲问父亲，你笑什么？父亲说，我笑女婿懂礼。母亲说，出嫁那天感觉到了空前未有的辉煌空前未有的幸福。那辉煌那幸福就像身上的血渐渐地流空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呀！叫老夫如鲠在喉，无话可说。那个投亲读书的书生，说明家虽然穷，他给傅家送来了，能防眼疾，拍着，不是你教的吗？父亲说，说，使儿女们这一年眼明。娘嫁到王家后，生米做成了熟饭，水落三丘，老爷，隔年一个地生儿育女，算了。父亲说，我能不嫁女儿吗？他的聘礼又没送错。母亲抱着女儿就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