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职业是宠物心理咨询师。
本以为主业是凭借自己的生物知识为心理健康出现问题的宠物进行诊断，没想到工作走上正轨后，另一项业务更加受欢迎。谁都知道宠物会先走，可是分别的场面究竟会是什么样呢？和宠物们心连心的家长们逐渐爆发出对失去的恐惧。他们想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常有这样的主人来到诊所，询问不久的将来，有关宠物过世的问题。
他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平静地说：“宠物的老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死亡相对较快。”
对面沙发上的妇女已经准备好了纸巾。
他说：“五岁之后，宠物的皮肤就开始逐渐松弛，活力减退。当你家的金毛犬老化的心脏不足以支撑身体的行为时，它开始正式进入死亡期。
“它的意识以为自己依然可以行走，但它的身体已经负荷不了如此大的消耗了。最明显的开始就是每天遛完狗后，它无法像往常一样采取双脚跳跃的方式上楼，而是改用消耗更小的单脚步行。
“等到正常行走都会让它疲惫不堪时，它会再也无法坚持把大小便憋到出门，而会像小时候一样，在屋子里随意排泄。除了喝水，它会全天保持蜷身睡觉的姿势，保持温暖和体力。
“最后几天到来的时候，它会彻底丧失行动的能力。因为内脏器官的衰竭，它也会停止进食和饮水。你能从它的眼神里看到它对食物的渴望，和对无法起身进食的疑惑。这对你们来说，都是最难挨的时候。
“这个过程持续二到三日之后，它会因为全身器官的衰竭而死亡。但狗本身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如果你一直陪伴着它，它会在安详和信任中闭上眼睛。这就是你将要面对的事。”
妇女的泪水逆流成河，谢过他后离开。
这样的心理咨询有提前告别的效果，对宠物主人的心理很有好处。但见多了人们对分别的恐惧，他也更坚定了自己工作与生活分开、绝不养宠物的决心。
直到小雪第一次来到他的诊室。
他就要下班时，诊室的房门莫名其妙地自行打开。扫视发现原来是一只白色短毛的小狗挤了进来。它看上去年龄不大，自信地走到医生对面的沙发前，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坚定地望着医生。
小狗的毛发并不干净，可能是被抛弃的新晋流浪狗，因为找不到食物跑到了这儿来。他为小狗倒下狗粮。小狗闻了一闻，把头瞥向一边，然后继续坚定地望着他：“汪！”
难道是这里的其他狗味儿吸引了他？他打开寄养室的门，观察它是否有进去的意向。
小狗把头瞥向一边，然后继续坚定地望着他：“汪！”
他皱了皱眉，想走过来把小狗捉出去，然后很快被机警、灵敏的小狗用速度完爆。他退回身体后，小狗又蹲回原来的地方，坚定地望着他：“汪！”
做了很多尝试，小狗仍没有离开的想法。他生气了，决定把小狗关在诊室一晚上，看它明天还敢不敢捣乱。走出门口时，他看到了“骏飞宠物心理咨询室”的牌子，一个诡异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这小狗，不是来做心理咨询的吧？
“你是不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他尝试着问道。
“汪汪汪！”小狗兴奋地跑出来，用力地晃着尾巴。
小狗带他来到了附近小区的一户人家。把门敲开，屋里只有一个腿脚似乎有残疾的男孩儿。男孩儿看到小狗时，露出无比惊喜的眼神，喊道：“小雪！”
小雪飞快地冲上去，却把他扑了一个跟头。
经过短暂的交谈，医生的背上竟然渗出寒意。小雪真的是来找他做心理咨询的。咨询的内容是，它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失去的主人。
小男孩儿回到床上躺好，然后对医生说，自己叫小雨。数个月前他的腿脚开始不利索，本来怀疑是小儿麻痹症，没想到在数轮巡诊后定为重症肌无力。自己的身体本来就并不好，患各种并发症的可能性很大，医生已经告知他的母亲，做最坏的打算。
“肌肉恢复治疗的费用我们家负担不起，我现在只能每天躺在床上。小雪是我两年前开始养的，本来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没想到妈妈还是赶走了它。她觉得就是它把不幸带给了我。”
医生皱皱眉，虽然不算喜欢宠物，但他惊异这个年代还有这种论调。
小雨把手指伸给小雪说：“它是我从街上捡来的。我妈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小雪简直是世界上最烂的小狗了。你看它长得那么丑，宠物店的人说，它身上最纯的血统是十六分之一的博美。”
小雪摇着尾巴舔着小雨的手指，似乎既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
“我刚把它捡回来的时候，它腿上烂了一大块，快死在街边上。我把它带回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便找了点儿酒精给它的伤口消毒，没想到它生命力这么强，一天一天好转起来。当时我身体不错，学习也好，我妈就同意它留了下来。看它浑身白花花的，就取名小雪。
“可我妈很快就后悔了。小雪笨得要命，来到家里两年，从来没有学会出门大小便。每天回家家里都有一屋子屎。还挑食，人吃什么它也要吃什么，长大后吃得比我还多。关键是太顽皮，每天都要出门玩儿。如果让它感到寂寞了，它就会在屋子里到处乱抓乱咬，搞得天翻地覆。怎么打怎么骂都没用，可能天生就笨吧。”
小雨说着说着眼泪就滑落下来：“小雪是世界上最烂的小狗了。如果我不能照顾它了，谁还会要它？它该怎么活下去？”
医生就这样把小雪带回家来，并答应小雨，每天都带它来到窗口，悄悄给小雨望一眼。
回到诊室后，医生开始了小雪要求的咨询。他说：“小雨患的疾病是急性暴发型重症肌无力，是一种神经肌肉性绝症。即使在有足够经费治疗的情况下，也没有痊愈的可能。”
小雪直起身，皱起眉头，咧着嘴：“汪！”
医生说：“他会从腿部肌肉群开始出现波动性肌肉受累，无法正常运动。这种肌肉损害会快速扩张至全身，他不可能再带你出门玩耍了。”
小雪皱着眉头，咧着嘴：“汪！”
医生说：“病情严重之后，全身肌肉皆会受累。他会咀嚼无力，喝水呛咳，说话不清晰，然后将再也无法喊出你的名字。”
小雪皱着眉头，咧着嘴：“汪！”
医生说：“最后的阶段可能会出现呼吸道感染，各种器官并发症，其中最有可能出现的是心肌突然无力受累，发生猝死。”
小雪皱着眉头，咧着嘴，红着眼睛：“汪！”
小雪不信自己说的话。（这个没懂。哪里不对？）而且虽然和自己住在一起，但医生感觉因为这次咨询，小雪非常讨厌自己。它特别喜欢跟自己作对。不仅把小便尿在地板上，还把大便拉在床上。不仅要和自己吃一样的东西，而且会跳上桌子把整盘菜舔一遍。不仅会挠墙撕窗帘，还会把抽屉都翻开，把衣服铺满一地。
即使每天带着它在窗外看着小雨，对它说：“你看，我说的病情是真的吧？”也丝毫不起作用。
医生终于在某天推开家门后发了脾气。地板上有缤纷的屎尿，残破的西装，吃剩的骨头，和不知从哪儿翻出然后被撕碎的百元现金。看碎片的数量，够他半个月生活了。医生举起拖鞋，狠狠地打在小雪的头上，说：“叫你再到处拉屎！叫你再乱翻乱咬！”
小雪吃痛地低下头，尾巴垂得低低的。
医生又狠狠地抽了小雪第二下，说：“真他妈蠢！没见过这么蠢的狗！小雨是怎么教你的？”
小雪听到这里，忽然扬起了抵触情绪。它展开灵活的步伐，躲开了医生的第三下攻击，然后大叫着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瓶瓶罐罐摔了一地。
医生气急败坏地大骂：“你给我滚，你这个样子没有人要你。老子才没小雨那么好脾气，你给我饿死街头吧！”
小雪跳到电视机的上沿，也不甘示弱地发出一声号叫。
无法收拾的时候，医生的电话响了起来。小雪继续鬼叫的时候，被医生一拖鞋砸到了地上。
之后，房间里出现了绝对的安静。
医生举着手机听了很久，说了声“嗯”，挂断了电话。
小雪像全天下最聪明的狗一样，静静地盯着医生的双眼。
医生摇了摇头，只是说：“你放心，我一定让你同他告别。”
医生提着黑色的皮包来到了小雨的葬礼现场。遗体告别之后，他轻轻地拉开拉链。小雪像箭一样冲出皮包，在小雨遗体面前十步处停下。它就地蹲好，昂起头望着漆黑的棺材。
这时候人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纷纷围了过来。小雨的妈妈愣了半天，终于恶狠狠地冲过来。医生跨步到她身前，拦住她说：“小雪很笨。如果不让它知道小雨发生了什么，它会钻牛角尖把自己饿死的。他们俩毕竟是好朋友，给它一点儿时间吧。”
小雨的妈妈不知如何答话，半晌又退回到了人群里。
医生便走到小雪身边，和它朝向同一个地方，深吸一口气，大声地说：“小雪，你看！小雨已经去世了！”
小雪稳稳地蹲在地上，坚定地抬头望着前方：“汪！”
医生说：“从此以后，他不会再为你治伤，带你散步，陪你玩耍了！你要学会过没有人陪伴的生活！”
小雪稳稳地蹲在地上，坚定地抬头望着前方：“汪！”
医生说：“从此以后，他不会再为你拖小便，帮你拾大便，放纵你随地拉屎撒尿了！你要学会固定时间，留到散步时找个地方解决，做一个合格的宠物！”
小雪稳稳地蹲在地上，坚定地抬头望着前方：“汪！”
医生说：“从此以后，他不会再专拣你爱吃的留给你，软磨硬泡哄你吃狗粮了！你自己要不再挑食，注意营养，让自己健健康康！”
小雪稳稳地蹲在地上，坚定地抬头望着前方：“汪！”
医生说：“但从此以后，他还是你的主人，他还会看着你。你是他的宠物！不可以让他不放心！不可以让他不开心！”
小雪稳稳地蹲在地上，坚定地抬头望着前方：“汪！”
医生说：“都听到了没有？”
小雪的眼睛闪着光芒：“汪！”
医生说：“都听懂了没有？”
小雪的眼睛闪着光芒：“汪！”
医生说：“和小雨再见！”
小雪直起身子，晃了晃全身雪一样的毛发，嘴巴朝向天空，发出最后一声号叫。
葬礼上的其他人都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不适宜的场面。医生已经带着小雪离开了。
边走边说：“你长大了，以后就叫大雪吧。让小雪，永远陪着小雨去。”
小雪轻轻地摇起尾巴，每一步都踩得无比用力，像要把脚印留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