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的节气,下着牛毛小雨,天气骤然地变凉了。
午后,晴明和往常一样,坐在外廊下喝酒,蜜虫为他斟着酒。
“天气凉了。”晴明说着,将酒送到唇边,一边看着庭院里被雨水浸润的草木。
“花木都慢慢地枯萎了,真是每一天都在变化啊。”蜜虫说道。
“这就是大自然啊。”
“不过,还是有些令人感伤。”
博雅从外面走了进来,穿过庭院,走到廊上,坐下。
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古怪。
“怎么了?”晴明问道。
“晴明,我见鬼了。……真的是鬼。”博雅说道。
晴明和蜜虫相顾而笑。
“算了,先来喝上一杯吧。”晴明说道。
蜜虫为他斟上了一盅酒,“现在慢慢地说吧。”蜜虫笑道。
“我看到了,传说中的紫光院的樱花瓣杀人事件!”博雅说着一口气喝光了酒。
“不会是那个……都是年轻美男子被杀的事件?”蜜虫问道。
博雅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骇异的表情。
“我还想着今年可能会比较收敛的,每年都被杀死一两个,今年已经是第十年了吧?”晴明悠悠地说道。
“那么被杀的是?……”蜜虫问道。
“是山下大人的公子。”
“是吗?”
“那一定是鬼。”
“你亲眼看到了?”晴明问道。
“是啊。是山下大人的公子,我看到他从紫光院里跑了出来,……之前,在山路边的樱花树下,我看到了他的尸首,脖子上沾满了血和樱花瓣。一个死人怎么能从紫光院里跑出来?再说,这个时节,怎么可能有樱花呢?”
“你是看到幻觉了吧?”晴明笑道,又饮了一盅酒。
“晴明……我看到鬼叫你一起想办法,结果你以为我是个笨蛋吗?”博雅气呼呼地嘟囔着嘴。
晴明笑着将酒盅里的酒添满,递到了博雅的唇边,打趣地说道:“你还真是个任性的笨蛋呢!”
“那是鬼,我一定不会看错的。”博雅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嘴里依然固执地强调着。
“那么,你陪我一起去郊外走走吧。”
……
京都的近郊,山野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野萱草。夏天那些长得繁茂的花卉渐渐地凋零,草木也开始变得萎黄。一路上走过去,在半山坡上长着两棵粗大的寒绯樱,两棵树的中间坐落着一间残旧的草庵,并没有人居住。
晴明的白色狩衣摇曳在初秋微凉的风中,他站在这里静静地欣赏着风景。信步走到樱花树下,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两三瓣零落的樱花瓣,出神地凝思着。
“博雅,你还记得春天樱花盛开时那最美丽的场景是什么吗?”晴明突然向他问道。
“晴明啊,每一年的早春,樱花盛开时的花季,我都喜欢坐在庭院里一边欣赏着樱花,一边独自吹着叶二。有时,我会看见,那樱花的花瓣,在没有风吹拂的时候,有那么一片突然开始往地上凋零……”
“哦?那么,你有什么感想吗?”
“嗯,我曾经这样想,也许过不了几天,这棵树上的樱花将会一瓣一瓣地随风散落了。我所看见的这一片樱花瓣,说不定还是这个春天里凋零的第一片樱花瓣呢!我这样想时,便心中感动了起来,觉得那场景真是动人,甚至于比樱花盛开的场景还要美丽!”
“你瞧,博雅,你中了花瓣凋零的咒语了!”晴明那双波光流转的眸子盯着博雅,不觉地轻声笑着。
“啊!你又来说咒语的事情了。这花瓣凋零和咒语又有什么关联呢?”博雅每一次听到晴明谈到咒语,总是一副犯迷糊的无奈的表情。
“可以说有关联,也可以说没有关联,但对于博雅你的情况来说,就是有关联的。”晴明一本正经地说道。
“什么啊?我实在是不明白你的意思。”博雅嘟囔着嘴。
晴明笑着拉起了博雅的手,“仔细听我说,博雅!”他说道。
“好。”
“樱花的花瓣从枝头飘落到地上,其实只是大自然生灭变化的一个普通的现象之一。但是,一旦被人看见了,心中萌生了念头,咒语就形成了。”
“唉,你就直接说吧。我的头都被你说得疼了!”博雅说着便用手捂住了脑袋。
“那么好吧,我们换一种说法。博雅你会吹笛子,是吧?”
“那是当然。”
“那么你听到有人用笛子吹出优美的旋律时,你的心中是不是会感觉到共鸣和震动?”
“对呀。”
“可是同样是一个人在吹着笛子,对于会欣赏的人来说,会觉得感动,对于不喜欢音乐的人来说,却只是一种声音而已。这就是所谓的音乐之中的‘美’,却是因人而异的。”
“那是当然,可这和咒语又有什么关联呢?”
“问题就在这里,博雅。笛子的乐声,和这大自然中所有的声音,在本质上其实是一回事。就像这美丽的樱花,也和大自然中所有的事物在本质都是一样的,就像那杂乱的草木,像那土灰色的石头,但是为什么人们会觉得笛子的乐声会比较优美?樱花的花瓣也比较美丽呢?——所谓的‘美’,正是从人的内心中产生的呀!”
“唔……”博雅点着头。
“就是说,笛子或是樱花,本身无所谓美或是不美,只是人们的内心中会产生美或是不美的念头。”
“晴明,你的意思是说,‘美’也是一种咒吗?”
“是的。当你看见樱花的花瓣凋零下来,觉得这场景很美,被它感动,那么那樱花的花瓣就在你的心里产生了关于‘美’的咒。”
“原来如此啊。”博雅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佛家所谓的‘色即是空’也就是这个道理吧,在世人的眼里这世上的一切纷繁各异,在佛家的眼里,本质上却都是空。……不过,如果只有源博雅,没有樱花的话,咒语还是无法形成呢!”晴明又蹲下了身子,仔细打量着地上的樱花瓣。
“晴明,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博雅也蹲下身去,凑到晴明的身边。
“博雅,我需要在这里再停留一会儿。可以的话,你先到其他地方看看风景吧。”
晴明起身向草庵走过去。
博雅则继续向着山顶上的寺庙走去。
……
庙里一片荒芜的景致。远远的,能听到有个年轻僧侣低吟的诵经声。
博雅走进了大殿,大殿里供着的是一尊木雕的观音菩萨像。
“如水?”博雅吃惊的声音,因为那男人的背影很熟悉。
诵经的和尚听到博雅的声音转过脸来,“啊!是博雅大人!您怎么突然地就来了?”和尚又惊又喜。
两人是故知。那个法号叫如水的和尚原本是宫中吹笙的乐师,曾经因为与一个有夫之妇私下里交好,后来被身为显贵的丈夫揭发,天皇将他驱逐了出去。此后,他便落发为僧,受戒之后一个人住到这荒郊山野里的紫光院里,大约已有一年半载的光景了。
“两天前,山下大人的公子在这里被杀的事,你也知道了吧?”博雅问道。
“是的。”
“在他被杀的时候,我刚好遇到了他。今天,我是想来这里吊唁的。”
“是吗?”
“真是好久没见了。你有一次修行回来我见到你时,已经有一年了。”
“的确如此,你还好吧?”
“就这样了。……如水,你有什么好事吧?你的脸,看上去笑得很开心啊!”博雅笑了起来,打趣他。
“不,是因为很久没见你了。”
“那好,今天晚上我们好好的聚一下,谈一谈吧!”
“博雅大人,对不起,可是今天晚上有点……”如水的脸色显得仓皇起来。
“有什么事吗?”
“等一下会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来。”
“什么啊?你早说啊!”
“请你下次有空再来。”
“那么,再见了。”
如水弯下腰,合掌,与博雅告辞。
博雅转身离开。走到紫光院的庙门口时,与一个体态甚雅的女人擦肩而过,那个女人蒙着头,博雅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觉得她的气质极为娴雅。
博雅突然觉得心里狐疑,这样荒芜的一间寺庙,怎么会有女人只身来拜访。
他躲在庙门后地静静地观察着,看上去,那个女人显然是和如水和尚熟识的。两人在大殿门口说了几句话,便了走进去。博雅的心里只觉得非常的诧异。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晴明,——他依然在那间草庵附近徘徊着,可能是觉得那里有说不出来的古怪。两人一同走下山去,下山的路上博雅将刚才所见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晴明。
傍晚时分才回到家,晴明和博雅两人坐在外廊上吹风,继续谈论着如水和尚的事情。蜜虫正一旁温着一壶酒,并准备着下酒的菜。
在晴明任御用阴阳师之前,博雅曾和如水在雅乐的切磋上有过一些交往,两人私下里有一些不深也不浅的交情。
“从前也曾蒙受他不少照顾。……从前因为女人的事而被贬出宫,现在出了家,总不会再因为女人而出事吧。”博雅担心地说道。
“和尚也是人啊,也会喜欢人的吧。”晴明笑道。
“男女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不可能的吧?”蜜虫端着酒壶走了出来,在一边插着嘴。
“我了解如水这个人,他只要一坚定想法就会心无旁骛,从而变得盲目起来。那样的他,现在竟然想破戒律,让我不由地不担心。……啊,我得走了!无论如何我都要再去一次。”博雅越想越担心起来。
他急匆匆地站起身来就要走。晴明没有阻拦他。
“博雅大人这个人啊!总是像被火烧着了一般。”蜜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