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烈儿抬起头,不依不挠的盯着面前的男子,继续追问。
“然后?”
粗犷的眉蚯蚓一样皱成一团,男子哭丧着脸,疲惫的揉了揉眼,无奈的开口,“就是这样了,烈儿公主,我知道的全都讲完了——”
“完了?”
烈儿不满的嘟着嘴,“怎么会完了呢?明明还有好多好多的疑团啊……”
“什么疑团……啊……”男子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的望着榻上的六岁女娃,“他们不是全都给你讲清楚了嘛?”
“哪里有讲清楚!根本就没有讲清楚!”
烈儿嘟着嘴,不满的抱怨,“比如……兮风叔叔啊!牧先生说他被天帝请上天界去了,现在成了乐神,可是……他的病好了吗?他如果还生着病,怎么给天帝演奏呢?再比如东皇叔叔啊,牧先生说他云游海外去了,可都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从不回来呢?再比如……那个……九黎君和外婆,怎么可能就这么凭空的消失不见了?他们……不是互相仇恨的吗?”
“这个……这个……”
实在搞不清楚为什么小孩子的精力可以这么旺盛——
早上天没亮就起床摇醒他,说什么要去猎鹰,见到鹰又说可怜,不猎了,开始骑马,就从皇城一路骑到荒原,若不是他强行将她带回来,这个小祖宗估计会一路骑到边界去!然后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又开始吵吵着射箭,好在这个他可以勉勉强强的应付过去,可剑法就不行了,竟然每一次都被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刺的跳脚……唉!
只要想想就觉得丢死人了——
难怪英逻和逝夜那两个家伙争着抢着要代替他驻边,感动的他一塌糊涂,泪如雨下,一个冲动就快马加鞭的从边境赶回了皇城。
到了皇城,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告知英逻与逝夜已在前一夜出发,去往边城,他还感慨着好兄弟也没有来得及喝喝酒聚一聚,牧先生就已经笑眯眯的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他的身后,就跟着这么一个小豆丁。
简直是已去陛下的翻版!而那双血红的眼眸则昭示着她的母亲也并非凡人,正是先天启轩辕公主明惜!
他目瞪口呆的望着这个乖巧的公主,小公主也望着他。
【裴璨叔叔?】
突然,女娃对着他眨了眨眼,然后询问的望向牧念之。
牧念之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的点了点头,然后就把这个精雕玉琢的小瓷人儿推到他的面前——
【裴璨听令,从今日起,月明公主的起居日程安排由你全权负责,你要寸步不离保护公主。】
一句话,成了他噩梦的开始。
没想到,他的好兄弟也不过是用花言巧语的哄骗他回来,就为了把“照顾公主”的差事推给他,他们自己好享享清净,干脆直接躲到边界去……
真是不够兄弟!
裴璨一边想着,一边愤愤的咂着嘴……
明天,明天一定要跟牧先生请辞,公主还这么小,还是换个女人来贴身照料比较妥当,他裴璨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的好这个刚断奶的娃?
“裴璨叔叔?”
一边唤着,两只小手还拼命的摇晃着他的手臂,裴璨睁开眼,就看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的瞳仁,包含着委屈,正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
可他实在是太累了,干脆侧开脸,含含糊糊的开口,“你明天去问牧先生吧……我也不清楚……”
烈儿低头望着自己用尽吃奶的力气才扯到男子身上的被子,松开了手。
挽起的唇角,轻启,吐出几个几乎听不到的字眼,“裴璨叔叔,好梦哦……”
转身,烈儿轻手轻脚的离开自己的卧房,趁着左右的侍卫打瞌睡,她光着脚跑过长廊,天边的月就在她飞扬的长发中,若隐若现。
熟悉的建筑,熟悉的小路,还有周围熟悉却显得有些颓败了的景致,烈儿站到一扇门面前,转身望向天边半暗半明的月亮,轻轻的打了一个哈欠,“月亮晚安,我也要去睡了……”
月亮没有说话,却有一片云替它开了口,悄然遮住那淡淡的光,夜一下变得朦胧了。
烈儿轻轻的笑了,然后轻轻的推开门,钻进漆黑一片的房间。
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么寂静,尘封已久,可事实上,这是她每晚都会来的房间——
“寂……”
她轻轻的唤着,像是唤一个迷失在睡梦中的玩伴。
却没有声音回答她,房间里寂静的能听到她嘭嘭的心跳声。
“寂,你醒了吗?”
她试探的开口,小小的心充满了期盼,可是依然没有回答,而飘过了的云彩,就在这个时候让淡淡的月光泄露了进来,就照在榻上的男子脸上。
俊美的五官,温和的神情,他平稳的呼吸着,胸口一起一伏,整个人都跟这个静谧的夜融为一体。
还是没有醒呢。
有些失望似的,烈儿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榻。
“不过这样也很好啊。”烈儿扯起唇角,露出一抹甜甜的笑,“等我长大了,你就会醒了……那样……我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小心翼翼的缩进男子的怀里,烈儿将侧脸贴上他的胸口,“寂,其实所有人都对我很好的,不是因为我的公主身份,而只是因为我是烈儿——”
“他们那么爱我,那么宠我,甚至时时刻刻都在纵容我……可为什么,我还会觉得寂寞呢?”
烈儿突然觉得有些冷,又往男子的怀里缩了缩,才又断断续续的开口,“寂,娘亲是因为我才去世的,你说父皇会不会是因为讨厌我才离开我?还有……你呢?娘亲对寂那么重要……寂你会不会也讨厌我呢……”
慢慢的,风就散了,月就淡了,夜就更静了,而烈儿就蜷缩在男子的怀里,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而男子,也在静静的睡着。呼吸平稳又安静。
而他已经在这张榻上睡了整整六年。
究竟还要再睡多久呢?
可能马上就会醒了,也可能永远都不会醒。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唯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这整整六年并没有改变他的样貌,哪怕一丝一毫。
又是六年
暖暖的春风吹着,葱翠的柳条左右摇荡。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女的脸上,映出一圈一圈的光晕。
女子走进门,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绯衣少女懒洋洋的趴在窗台上,一手一柄断剑,迎着阳光自顾自比划着。
光洁前额,明媚双眸,翘挺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
记忆中的那张脸,就这样冷不丁儿的闯入她的视线,复活了那些回忆,纠结了的思绪,也让她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烈儿!你又在偷懒了——”
一脚踏进门的男子却毫不客气,大吼一声,吓得少女差点从圈椅上掉下来。
“呀……”
看清楚眼前的两人,烈儿才懒懒的揉了揉双眼,咕哝着撒娇道,“流光姨姨,我今天不想去演武堂了啦!”
流光抱着臂,静静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才弯起嘴角,“说吧,你今天又找了什么理由?”
“我有预感!今天东皇叔叔会来!”
两柄短剑在掌心愉快的打着转,烈儿笃定的开口,大大的眼睛眯成两弯小月牙,“所以,我要留下来等东皇叔叔!”
“今天就是牧先生来了,你也得乖乖的去演武堂!”
英逻拧眉,手刚提起,烈儿就顺势从他腋下钻了过去。
每一次都是这招,以为她躲不过?还当她是孩子不成?
烈儿站在暖阳之下,双手叉着腰,义正词严——
“英逻叔叔,日昔人不是都好优雅的,怎么你每一次都要对我大小声?”
乌黑瞳仁,俊秀黑发,刚刚及笄的少女笑嘻嘻的露出两颗小虎牙,然后不等英逻跳下来抓她,就撒开腿跑开了,只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回荡在庭院之中,久久都散不开。
流光就依在隔扇门旁的柱子上,静静的望着她跑过长廊的转角,消失在明媚的春光之中。
“越来越像了……”
她轻轻的开口,然后将脸埋在英逻的胸膛,“原谅我的失神,我只是……忘不了他。”
英逻静静望着她,然后淡淡一笑,优雅万分。
“只要我知道你的心里是有我的,这就足够了。”
流光没有说话,只将脸埋得更深。
“如果……如果王上还活着,看到她,已经这么大了,那一定……”
“一定……”
“把所有的爱都给她。”
他唯一的女儿。
推开房门,就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还躺在榻上,就跟十三年前一样,安安静静的睡着。
烈儿提起唇角,静静的笑了,然后她转身关好门,轻手轻脚的走近床榻,好像害怕吵醒他一样。
“寂,我今天就及笄了哦。”
她甜甜的笑着,然后坐在榻边,伸手拾起玉枕旁的画轴。
看了上百遍,也不腻,她就像第一次看一样,拉着轴上的细红丝线,一点一点的展开——
白衣女子,迷卷着双眸,淡漠的伏在窗边,专注的听雨。
画角染了艳红的血,桃花一样,烂漫的盛开。
许是放的久了,卷轴的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了,被她展开时候,就发出脆生生的响,好像随时都会裂开。
她可不想毁了这幅画,一直藏在他的胸怀里,一定是他珍视的东西。
只是……这画上画的……
一定是娘亲吧?
想到这里,烈儿的笑不禁敛了敛。
及笄了,不再是孩子了。
可为什么以前的那些私密情感,每夜每夜不知疲惫诉说的话语,却都在这一刻,一股脑的涌进脑海里……
她突然甩甩头,站起身来。
又望了榻上的男子一眼,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寂,我今天不能陪你了——”
强忍着不回头,泪水却迸然漫延出眼眶,终于忍不住,哪怕知道他根本就看不见,哪怕知道他心里的人只有娘亲一个,她还是忍不住要哭泣,要回头,可……她的目光就在回头的那一瞬,蓦的定格了画面。
轩辕寂正坐在榻边,静静的望着她。
乌黑瞳仁里纠结了不知怎样复杂的情绪,可他张开嘴,俊气的脸上却是满满的微笑——
“为什么……”
“不能陪我了呢?”
◎后注◎
月示一年,月示帝国帝王月天一统天下,成为这片大陆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将疆域延伸到大陆边际的帝王。
月示二年,惜后诞下一女婴,后毙。
女婴封为月明公主。月王哀思缠身,不思政事。亦未令立他后,虽有后宫,形同虚设,众妃嫔无一得圣宠。
三年后,月王崩。
举国同悲,国师(牧念之)念公主年纪尚幼,令皇帝月星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