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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黄庭坚与江西诗派(2)

江西诗派的形成不是偶然的。苏轼自熙宁以来,因其写了大量讽刺新法的政治诗,又是北宋古文运动后期的盟主,因而其诗文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并在他的周围逐渐形成一个文人集团。这个集团不仅有“苏门四学士”或“苏门六君子”,其范围甚广,但这些追随苏轼的文人却在文学风格上与苏轼相异,因而他们在政治上成为反对新法的蜀党,却不可能成为一个文学流派。苏轼才华横溢,他的文、诗、词皆具豪放恣肆、天仙化人之笔,一般的文人不可能学到其文学风格。黄庭坚在“苏门四学士”中以诗见长,能与苏诗争奇斗胜,故得以“苏黄并称”。黄庭坚的诗以生新的意象,对现实与情感的淡化处理,瘦硬奇峭的风格,追求高雅独特的艺术境界。他在诗学理论方面特别反对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去批判现实政治,强调儒家诗人之旨;关于诗歌的创作方法,他提出了以学为诗,要求诗的结构谨严,如作杂剧一样;他指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为诗歌创新的途径。黄庭坚诗的艺术倾向及其诗学理论非常适应北宋后期政治多变和思想专制的社会现实的需要,使诗歌创作由对社会现实的关注而转向关注主体的精神世界;同时可以启发或引导志于为诗的作者们,通过刻苦学习诗艺,以学为诗,从一条新奇之路使自己的诗歌形成特色并可以取得一定成就。因此黄庭坚生前在其周围已经以友人及亲属的关系形成了一个诗人群体,而且是以他为中心的。我们且不考究当时黄庭坚交游的广大范围及其他一些宗尚山谷诗者,仅从江西诗派之诗人中与他交往者,即可证实其生前已有一个诗人群体的存在。

陈师道虽属“苏门六君子”,但他作诗却受黄庭坚的影响。他们同为苏门文人,而且是情谊深厚的友人。宋人认为后山诗的成就仅次于山谷诗。后山诗直抒胸臆,少用事典,苦语居多,质朴真实,但却又明显有山谷诗风。例如其《春怀示邻里》:

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着尘沙。

风翻珠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这是很具宋诗艺术特色的名篇。陈师道在其《后山诗话》里有许多推崇山谷诗之论,又多引山谷论诗之语。他自称其诗出于黄庭坚:

仆之诗初无师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豫章以谓譬之弈马,弟子高师一着,仅能及之,争先则后矣。仆之诗,豫章之诗也。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学少陵而不为者也。故其诗近之,而其进则未已也。

陈师道是在元祐时期与黄庭坚相识的,自此其诗受黄诗的影响。他在谈到黄庭坚学杜时,以为黄庭坚是学杜甫所不创作的或艺术趋向不同的东西;所以看似近于杜诗,但又超越了杜诗。此见解是很精当的。黄庭坚亦推崇后山诗,他说:

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州涤源,四海会同者也。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为也。至于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

黄庭坚是在与友人书信中谈及后山诗文的,这是一般性的标榜。后山诗虽有得老杜句法处,但有自己的特色,在近于山谷诗风格的同时又保持了独创性。

潘大临,字邠老,齐安(湖北黄州)人。黄庭坚谈到潘大临诗的渊源时说:“潘邠老早得诗律于东坡,盖天下奇才也。予因邠老故识二何,二何尝从吾友陈无已学问,此其渊源深矣。”这可见他与江西诗派的师友关系。黄庭坚与潘大临有书信往来,其《与潘邠老手书》云:“某顿首,辱以少仪见推,一时之长,虽荷倾倒之意,不获终辞。顾德薄而道不明,何以当此。愧悚访逮,所疑尤愧,叩之则穷也。尝谓求之艺,赐之达,由之勇,师之庄,皆圣人之一也。夫子观之以人性,学之蔽如此尔。”这说明潘大临曾向黄庭坚问学。潘论邠老诗云:“‘白鸟没飞烟,微风遂上船。江从樊口转,山自武昌连。日月悬终古,乾坤别逝川。罗浮南斗外,黔府古河边。’‘波浪三江口,风云八字山。断崖东北际,虚艇有无间。卧柳堆生岸,跳鱼水捣湾。悠然小轩冕,幽兴满乡关。’‘西山连虎穴,赤壁隐龙宫。形胜三分国,波流万世历。沙明拳宿鹭,天阁退飞鸿。最羡鱼竿客,归船雨打篷。’‘落日春江上,无人倚杖时。私蛙鸣鼓吹,官柳舞腰支。猎远频翻臂,渔深数治丝。我犹无彼是,风岂有雄雌。’此邠老江间所赋也。邠老,唐大仆卿季荀之后,衢之曾孙,鲠之子,寓居齐安,得句法于东坡。顷与洪驹父、徐师川泊予友善。山谷尝称邠老天下奇才也。其为诗文他皆称是。年末五十已殁,良可惜也。”潘邠老是位真正的诗人,不喜应酬,作诗谨严而有法度。他有一个断句使其受人称赞。惠洪记述:“黄州潘大临,工诗多佳句,然甚贫,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有新作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氛所蔽翳。昨日闲卧,闻搅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摧租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闻者笑其迂阔。”此传为宋诗佳话。

高荷,字了勉,江陵(湖北江陵)人,自号还还先生。元祐太学生。黄庭坚从蜀中谪所归,高荷前往拜见,作有《呈黄太史》五言律诗三十韵,黄庭坚甚欣赏,由是知名。诗有云:“万里南溪郡,黄香得赐还。盛名宣海内,摧翮返云间。太史资诚峻,郎官选亦悭。朝廷才特起,堂奥援谁扳。一梦追前事,群公尤后艰。中伤皆死祸,放逐罕生还。别驾之戎僰,侨居傍葺菅。想知诸鸟道,闻说异人寰。”黄庭坚《跋高子勉诗》云:“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学如关门之键,而充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黄庭坚在荆州时曾赋《水仙花》,乃为一民间女子而作,比之于“国香”。多年后高荷见到了这位田氏妇女,已经形容憔悴,遂以《国香》为题,赋其本事:

南溪太史还朝晚,息驾江陵颇从款。

彩毫会咏水仙花,可惜国香天不管。

将花托意为罗敷,十七未有十五余。

宋玉门墙迂贵从,蓝桥门户怪贫居。

十年目色遥成处,公更不来天上去。

已嫁邻姬窈窕姿,空传墨客殷勤句。

闻道离鸾别鹤悲,藁砧无赖鬻蛾眉。

桃花结子风吹后,巫峡行云梦足时。

田郎好事知渠久,酬赠明珠同石友。

憔悴犹疑洛浦妃,风流固可章台柳。

宝髻犀梳金凤翘,尊前初识董娇娆。

来迟杜牧应须恨,愁杀苏州也合销。

却把水仙花说似,猛省西家黄学士。

乃能知妾妾当时,悔不书空作黄字。

王子初闻话此详,索诗裁兴谩凄凉。

只今驱豆无方法,徒使田郎号国香。

此诗乃高荷在京都时为友人王性言及黄庭坚秩事而作。诗音韵流美,工巧宛转,词语贴切,结构很有章法,当时甚为流传,无愧于宋诗佳篇。此诗无江西诗派生新瘦硬之感,亦无酸腐之气,十分可贵。

李彭,字商老,李常之从孙,于黄庭坚为晚辈。他曾作有五律长篇《上黄太史鲁直诗》,有云:“扈圣当元祐,雄名独擅场。群公调玉烛,延阁近扶桑。挥洒惊雷雨,观瞻列堵墙。……勤我十年梦,持我一瓣香。聊堪比游夏,何敢似斑扬。尚愧管中见,应须肘后方。他时解颜笑,何止获升堂。”李彭因李常的关系,得以与苏轼、黄庭坚和张耒等交游,学诗于黄庭坚。其诗用事富赡,亦颇奇峭,如《阻风雨封家市》:

往时李成写骤雨,万重古意毫端聚。

行人深藏鸟不渡,便觉非复鹅溪素。

龙眠老髯作阳关,北风低草云埋山。

行人客子两愁绝,未信葡萄能解颜。

两郎了了解人意,似是画我封家市。

戏作新诗排昼睡,忽有野雁鸣烟际。

此诗构思奇特,将李成与李公麟的画意与现实之景象混合,给人生新之感。李彭喜作咏画诗,在艺术上造诣颇深。

洪氏兄弟四人——洪朋、洪刍、洪炎、洪羽,江西临川(抚州)人,均是黄庭坚外甥,他曾作有《洪氏四甥字序》。其中朋(龟父)、刍(驹父)、炎(玉父)三兄弟被列入江西诗派。三洪作诗受黄庭坚指导,如:

紫极宫下春江横,紫极宫中百尺亭。

水入方舟界玉局,云映连山罗翠屏。

小楷四声余翰墨,主人一粒尽仙灵。

文箫彩鸾不复返,至今神界花冥冥。

——洪朋《写韵亭》

动物含血类,虾蟆独无之。

双目但瞠也,一腹亦皤其。

龙变或托体,鱼腹睹幽恣。

罕见三足蟾,讵減六眸龟。

向来奏赝瑞,背负轮囷芝。

坐谩皆下吏,胶车等儿嬉。

虽蒙黄金掷,荆卿空尔为。

或以白玉琢,形模妙工倕。

咄尔百丑质,讵属五鼎脂。

浪号土底牺,雄夸水中鸡。

何足污帝箸,但可充蛇饥。

作意一池鸣,和我五字诗。

——洪刍《虾蟆》

桃花浪打散花楼,南浦西山送客愁。

为理伊州十二叠,缓歌声里看洪州。

西江西畔见江楼,江月江风万斛愁。

试问海潮应念我,为将双泪到南州。

——洪炎《绝句》

刘克庄评三洪诗云:“龟父警句往往前人所未道,然早卒,惜不多见。驹父诗亦工,初与龟父游梅仙观,有诗,卒章云:‘愿为龙鳞撄,勿学蝉骨蜕。’是以直节期乃弟矣。驹父后居上坡,晚节不终,不特有愧于舅氏,亦有愧于长君也。玉父南渡后为少蓬(秘书少监),闻(徐)师川召,有怀驹父诗云:‘欣逢白鹤归华表,更想黄熊出羽渊。’然师川卒不能返驹父于鲸波之作,玉父爱兄之道至矣。余读而悲之。”黄庭坚曾对洪氏兄弟抱有很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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