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梦境
帐中烛火均已熄灭,淡淡的烟火气息,若殷几天未沾枕头,一旦躺倒,全身发重酸软,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再没有,合闭双眼,很快已经入眠,耳边还能听到另两人的呼吸声,眼前的景色已经变化开来。
清波荡漾,碧水缓缓流淌,应该是黄昏时分,远远看着有人在收网,有人在返船。
那是家乡的景,家乡的水。
竹篙在湖面点开圈圈涟漪,层层推开,小船正缓缓向前驶动。
身子微微一荡,若殷抬头,看到子弦温婉的面容,盈盈笑脸,手执竹篙:“小殷,你醒了,一觉睡得很熟,我都没有舍得叫你,梦里见到什么,一脸的好笑容。”
若殷明晰地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梦境,子弦是记忆中留存的样子,不过才十多岁,梳两条水滑的发辫,穿天蓝的云纱衣,飘飘然,身边有风,吹得人迷迷糊糊的,她侧过头去看船身,子弦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腰肢纤细,弯身时,身段一流:“子弦,子弦。”她小心翼翼地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梦里人会碎掉一样。
“小殷,你怎么了?人呆呆的。”子弦笑着问,凑过来问,
“子弦你有影子。”
她回头看看:“是呵,每个人都有影子的。”
“那我的影子呢。”若殷轻轻地问自己,她的身后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俯身去看河中的倒影时,只有子弦摇船的身影。
孤零零的一个人。
子弦手中的竹篙一松,扑通掉进河里,她望着若殷缓缓道:“小殷,你要记得来找我,知道吗?找到我,你便也有影子了。”
“我要去哪里找你?”若殷着急地问。
“小殷,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子弦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嘴里这样问着,又害怕子弦会说出已经不在人世的话来。
子弦柔柔地笑:“小殷,我相信你总能找到我的,我们自小是好姐妹,对不对。”
若殷鼓起勇气再问:“子弦,你还活着是不是,你还好好地活着是不是。”
子弦微微点头,眼角流出两道泪痕,血红血红的颜色,映衬着雪白的皮肤,说不出的诡异,咧开嘴笑:“小殷,我等你,我会一直一直地等你的。”
若殷大喊一声,抱被坐起,双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灰白色的帐营,还有段恪焦急的脸色,讷讷道:“我可是做梦了?”
段恪在她的榻前蹲下身来:“你好像做了噩梦,一直不停在叫。”
“叫什么?”
“子弦,子弦,不要,不要。”段恪的手轻轻搭在她大毛毯上,“小若,你哭了。”
若殷别过脸去,赶紧用衣袖抹一抹面孔,强笑道:“我有这坏毛病,做了噩梦忍不出就会哭,好没出息的。”
段恪直截了当地问:“子弦是谁?”
“子弦,她是我的姐姐,我们走散了。”若殷想一想梦里的情形,或许老天垂怜,子弦真的没有死,子弦还在人世间的某个角落,等着自己去寻她。
“那么,小若,你的家人呢?”
若殷目光慢慢向下滑落,停顿在他的手背,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听得自己的声音在说:“娘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家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不在了,如果能寻得子弦,她只怕是我唯一的亲人。”
声音很小,在清晨听起来特别地脆弱。
段恪没有回话。
“小岳哥去了哪里?”
“大将军升帐点兵,他急急地赶过去领命。”段恪站起身来,“小若,我会帮你找到你的姐姐,不过……”他急急一缓再道,“你在这世上不是孤苦一人,我和小岳会得照顾你。”说完这句,他俊脸飞红,想转过身去,“你穿衣起来,大将军或许要派我们出去。”
若殷的手,怯怯地伸出来,扯住他的衣角,段恪愣一下,向前跨了小半步,若殷没有放手:“段大哥,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报仇,她曾经对死去的爹爹和若明发过誓言,又害怕自己真的能报仇,那时候,又如何面对岳云与段恪。
段恪怜惜地看她,若殷半抬着头,小小的面孔上犹有泪痕,睫毛湿漉漉的,他轻轻叹口气,将她温热的身体揽过来,拥在胸口:“小若,我不晓得你在害怕什么,又好像明白你在害怕什么,待得哪一日,你愿意告诉我了,便告诉我,我一直等着你的。”
“段大哥。”
“小段,爹爹命我们持令前去金门镇发兵调将,限了时日,恐怕立时要走。”岳云撩了帐帘,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见得段恪与若殷相拥在一起,呆在原地,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小若做了噩梦。”段恪回过神来道。
岳云看看她的脸,软软的神情,与清醒时那个果断勇敢的少女不同,若殷的样子,叫人心疼,但是方才看到的情景更令他胸口有一处地方生生地疼,他的手背在后面,扭结在一起:“我们立时要出发,爹爹下了兵符于我,职责重任,须得出营。”
“你们出去下,我穿衣起身便能上路。“若殷收敛起软弱的自己,眉毛轻轻扬起的一刻,又恢复成小若,那个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若。
段恪拉住岳云的衣袖出去,走远两步,岳云将他一把甩开,段恪张张嘴,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岳云先问:“她哭得厉害,眼圈都红了。”
“她说,她要去找寻世间唯一的亲人——子弦姐姐。”
“我们帮她去找。”
“我也这样同她说。”
“可是,我看到你抱了她。”岳云咬着牙,直视着段恪,“而她并没有拒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