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冷酷地向着田纳）谁告诉你的？
田：啊！自然是阮士登和泰威，为什么他们不可以说？
薇：但是他们不晓得。
田：不晓得什么？
薇：我是说他们不晓得我是对的。
田：啊！他们心里是晓得的，虽然他们以为从道德的，礼教的种种可笑的迷信上，他们不得不责备你。但是我晓得，全世界的人也都晓得，虽然他们不敢说，你是顺从你的本能，那是对的；活力和勇气是一个女子所有的最伟大特性，做母亲就是做妇人的神圣的起步，你在法律上虽然没有结婚的事实，但这于你的价值，于我们对你真正的敬意，一点也没有损害。
薇：（气得满脸通红）啊！你跟其他人一样，以为我是个坏女子。你以为我不单是下贱无耻的，而且还和你同样有糟透了的见解，阮小姐，我忍受了你的严厉的话，因为我晓得你如果明白了事实，你就会懊悔的。可是我不能忍受杰克以恭维方式所给予的那种可怕的侮辱，他当我是他所判定对的一个可怜的人。我保守我结婚的秘密是为了我丈夫的缘故。我现在以一个已婚女子的身份要求不再受他人侮辱。
欧：（带着说不出的安慰，抬起头来）你结了婚！
薇：是的，我想你们一定已猜过这答案。为什么你们都以为我没有带结婚戒指的资格呢？你们中连一个人都没有问过我，我没有办法忘记这点。
田：（神色沮丧）我是完全弄错了，但我是出乎好意的。我向你赔罪、告饶。
薇：我希望你以后说这种话要谨慎点。当然谁都不会把这些话当真，但它的确是令人不敢苟同的，说得更恰当一点还是下流的，我认为。
田：（被她的怒骂所屈服）我没有话可辩，我将来会聪明些，不再替女子说话。恐怕除了安以外，在你眼中我们都是自取其辱。她是支持你的，请你看安的份上宽恕了我们吧。
薇：是的，安是非常友善的；但当时安是晓得的。
田：哦！
苏：（不自然的样子）请问那位不招认自己的妻子的先生是谁？
薇：（迅速地）那是我的事，阮小姐，和你无关。目前我有我的理由要保守我结婚的秘密。
阮：我只能说，我们非常抱歉，薇奥蕾，我真不愿意回想我们是怎样地对待你。
欧：（尴尬的样子）原谅我，薇奥蕾，我没有话好说。
苏：（仍然不愿屈服）当然你所说的，是把这件事转换成另一局面。但是，我还是应该——
薇：（打断她的话）你应该向我道歉，阮小姐，那是你欠你自己和欠我的。如果你是个已婚的妇女，你一定不喜欢坐在管家妇的房里，被那些毫无认真的责任和义务观念的小姐们、太太们当作一个调皮的小孩子看待。
田：我们认错了，不要再攻击我们吧，薇奥蕾，我们似乎是自己愚弄自己，其实是你作弄我们呢。
薇：无论如何，这不关你的事，杰克。
田：不关我的事，为什么，阮士登几乎把我当作那位不知名的先生哩。
（阮士登想要发脾气，但被薇奥蕾的冷淡压了下去。）
薇：你们啊！你们大家把我说得多么不名誉！多么讨厌！多么不知羞——要是我的丈夫知道了，他一定不让我再和你们说话。（对阮士登）我想至少你没有说那种话吧。
阮：我保证，我没有——至少那是将我说的话恶意曲解了。
苏：你不必道歉，罗贝克，一切是她自己惹来的。她应该向我们道歉，因为她欺骗了我们。
薇：我可以原谅你，苏珊小姐！你没有办法了解我对这件事的感觉，虽然我很希望更有经验的人们的更好的意见，不过，我感觉到你们已把你们自己放在很苦恼的立场上，我最好还是立刻走吧，再会。
（她走了，留下他们呆望着。）
苏：哼，我要说！
阮：（哀诉着）我不觉得她应当这样对我们。
田：你也该跟我们一样，在结婚戒指面前低头了，阮士登，我们真是丢透了脸了。
第二幕
在瑞奇蒙附近的一间别墅的花园内的车道上，有一辆汽车抛锚了。汽车正停在一堆树丛的前面，那条车道绕着树丛可通到别墅。从树丛中隐约可见那别墅。田纳，站在车道上那辆汽车的左边，如果他不是专心注意露出于车底下的两条仰卧着穿着青蓝色哔叽料裤子的腿的话，他可以一目了然地望见在他左边的那幢别墅的西端。他正弯着身手撑着膝，专心注视着那两条腿。他穿着皮大衣，戴着鸭舌帽，显示他是从车上下来的人。
两条腿：啊哈，弄好了。
田：好了吗？
两条腿：好了。
（田纳弯下腰，抓那两条腿的脚踝，和拉小推车一样把双腿的主人拖出来，那人用手爬着，口里含着一把铁锤。他是个年轻人，穿着一套整洁的青蓝哔叽布衣服，胡须刮得很干净，乌黑的眼睛，齐整的手指，梳得很好的黑短发，和有点不对称、因怀疑而扭曲的双眉。他驾驶车子，敏捷矫健，而且专注从容。他对田纳以及田纳的朋友并非不礼貌，但却沉默、冷淡，和人家保持距离，不过也不会给人有抱怨的口实。他时常用一副警戒的眼光注意着人家，好像一个洞悉人生黑暗面的人一样，冷眼旁观一切。他说话慢慢的，带有讥讽的味道，在他的言谈中他一点也不想冒充绅士，可见得他的整洁的外表，是表示对他自己和对他同阶层的人的一种自重，并非对他的雇主表示的。
现在他走入车子里去试机器，同时戴上帽子，穿上大衣。田纳脱下他的皮大衣，丢进车子里。那个司机[或者该称汽车家，汽车师或任何英国目前通用的名称]一面收拾铁锤，一面用探询的眼光向四周看望。）
司机：受够了。呃？
田：我最好走到那房子边，伸伸我的腿，平静一下。（看他的表）你知道，我们从海德公园边到瑞奇蒙花了二十一分钟哩。
司机：要是一路通行无阻，十五分钟就够了。
田：那你为什么这样？是要闹着玩，或以吓倒你的倒霉主人为乐？
司机：你怕什么？
田：怕警察，怕摔断脖子。
司机：唔，如果你想悠闲自在，你可以搭公共汽车呀，那还便宜些呢！你雇我来是为了节省你的时间，和增添你这一千镑汽车的价值啊！（他镇静地坐下来。）
田：我不但是那汽车的奴隶，还是你的奴隶。甚至晚上做梦我也梦见那该死的东西。
司机：不会有问题的啦！如果你到那房子里去，不知要在那儿待多久？因为如果你要和小姐们谈上一个早晨，那我就把车子开进车库，也好让我舒服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就把车子准备好，停在这里等你来。
田：最好等在这里，我们不会谈很久的。你看，一位美国男士马荣先生，驾着新式的美国蒸汽车，带着鲁宝森先生来了。
司机：（跳起来，急忙走下车来，向田纳）美国蒸汽车！哇！从伦敦来跟我们赛跑的！
田：也许他们早就到了。
司机：哼，要是我早晓得的话！（有非难之色）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田纳先生？
田：因为人家告诉我这辆车子每小时可以走八十四英里，而且我早已晓得要是在路上有一竞争者，那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不，亨利，有许多事不大好给你知道，这就是其中一种。不过，高兴点吧，今天你将可以称心如意了。那位美国人是来载鲁宾森先生和他的妹妹，还有怀特菲尔德小姐的。我们是来载露达小姐的。
司机：（舒服点，又想到别的事去了）那是怀特菲尔德小姐的妹妹，不是吗？
田：是的。
司机：怀特菲尔德小姐坐别辆车吗？不和你一起吗？
田：干嘛她要和我在一起？鲁宾森先生也在别辆车子里啊。（司机，不信的望了田纳一下，然后转向车子那边，口里低声吹着一只流行歌的调子。田纳，有点烦，正要继续说下去，听到欧克泰威斯走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欧克泰威斯是从房子那边走来，穿着要乘汽车出门的衣服，但是没有穿大衣）我们输了。鲁宾森先生到了哩。呀！泰威，那辆美国汽车顺利吗？
欧：顺利。我们从海德公园到这里花了十七分钟。（司机生气地叹了一口气，把汽车踢了一脚）你们花了多少时间？
田：嗯，大约三刻钟。
司机：（抗议着）嘿，嘿，田纳先生，嘿！我们本来可以很轻易地在十五分钟内到达呢！
田：啊，我顺便来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欧克泰威斯·鲁宾森先生，这是恩利·史特拉克先生。
史：久仰久仰，欧克泰威斯先生。田纳先生叫我恩利·史特拉克是和你开玩笑的。你叫我亨利吧，不过，我是不在乎的。
田：泰威，你以为这又是我的坏习惯来嘲弄他吧？那你就错了。他的父亲努力地保留H音，他却努力地漏掉H音。对他来说，这就是他身份的标识。我还不曾碰见过像恩利这样引以他自己阶级为傲的人。
史：慢慢说！慢慢说！缓和些，田纳先生。
田：缓和些，泰威，你注意了吧！你也会告诉我，不要太夸张。这个家伙是受过教育的，而且，他知道我们没有哩！史特拉克，你读过哪个小学？
史：在雪布鲁克路。
田：雪布鲁克路！我们中有没有一个人说鲁格比学校、哈洛学校、伊顿学校，用他那种学者的口吻？雪布鲁克路是孩子们学习的地方，伊顿却是个托儿所。因为我们在家里捣乱，所以把我们送进去，还因为将来不论何时人家提到一个公爵时，我们可以声称他是我们的校友呀。
史：那你一点都不清楚哩，田纳先生，那不是小学，而是技术学校。
田：他进的大学，欧克泰威斯，并不是牛津，剑桥，杜尔汉，都伯林，或格拉斯高，也不是在威尔士的新教派学校。不是，泰威，是雪根街、契尔西、保罗，那些名字半数以上我不知道，那些就是他的大学，那不像我们的学校，只是出卖文凭资格的商店。恩利，你瞧不起牛津，对不对？
史：不，我看得起。我觉得牛津大学对于喜欢那种地方的人来说是很好的地方，教导你们成为绅士。在技术学校只教你做工程师这一类的人。对不对？
田：讽刺！讽刺！泰威，啊，如果你能看穿恩利的内心，你将看到他对绅士的蔑视，和当工程师的骄傲，你真会吃惊的。他绝对喜欢车子坏掉，因为这样可以显出我们的无用，和他技术家的技艺和才能。
史：不要理会他，鲁宾森先生。他爱说话，我们都晓得，不是吗？
欧：（诚恳地）不过他所说的也有许多事实。我十分相信劳力的神圣。
史：（不为所动）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劳动过的缘故，鲁宾森先生，我的工作却在减少劳动。如果有我和一群机器，就可以比二十个劳工做更多的事，而且所花的费用又少。
田：唉呀！泰威，不要起头和他谈政治经济学。他懂经济学的一切，我们却不。你只是个诗意的社会主义者，泰威，他却是通晓科学的社会主义者呢。
史：（平静地）是的，这次谈话倒是有进步了。我要去看看车子了，我想你们两位也要谈谈小姐们的事了。（他退回去忙着弄车子，一会儿闲逛到房子那边去。）
田：那是一个很重要的社会现象。
欧：什么东西是？
田：史特拉克就是。我们这些文雅高尚的人几年来看见非常古板的女子时，呐喊着要有新女性！可是从来没有注意到新男性的出现。史特拉克就是新男性。
欧：我看他没有什么新的地方，不过，你嘲笑他的方法倒是新的哩。不过我现在不想谈他，我要和你谈谈安。
田：史特拉克连那种事也晓得。他大概是从技术学校学来的。那么，关于安的什么事？你已经向她求婚了吗？
欧：（自责地）昨晚我这种表现太没理性了。
田：太没理性了！什么意思？
欧：（激动地）杰克，我们男子都是粗暴的，我们从来不了解女子的感觉是多么的敏锐细致，我怎么会做出这样一件事情来！
田：做出什么事，你这个多愁善感的笨蛋！
欧：不错，我是个笨蛋。杰克，要是你听见她的哭声！要是你看见她的眼泪！我整夜失眠，就想着那些事情。要是她骂我，我倒好受些。
田：眼泪，这就危险了。她说了什么？
欧：她对我说，现在除了她亲爱的父亲外，她怎么可以想别的事情呢。她强忍着她的啜泣——（他灰心丧志的。）
田：（拍拍他的背）泰威，像男子汉大丈夫一样，忍着吧！即使你难过，也要忍。这是她的老把戏，她还有兴趣和你捉迷藏呢。
欧：（不耐烦地）啊，不要呆了，杰克。你以为你这种不断的浅薄的讥诮，对于她那种性质的人，会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吗？
田：哼！她还说什么吗？
欧：是的。所以我要将经过的情形告诉你，让你嘲笑。
田：（懊悔地）不，亲爱的泰威，不是嘲笑，我发誓！不过，没有关系，你说下去吧。
欧：她的责任感是那么的虔诚，那么的完美，那么的——
田：是的，我晓得，再说下去吧！
欧：你想想，在这种新的安排下，你和阮士登是她的监护人；她认为她对她父亲的责任，现在都转移给你们了。她说她认为首先应当先和你们两位说说，当然她的话没错，但是我到你们面前来，正式的请求你接受我做你的被监护人的求婚者，那似乎有点可笑。
田：我很高兴恋爱还没完全使你失去幽默感。泰威。
欧：那种答复她是不会满意的。
田：我的正式答复很明显的就是祝福你们快乐，好孩子。
欧：我希望你不要再拿这件事开玩笑了。就是你认为跟你无关，但对我跟她都是很重要的哩。
田：你完完全全知道你一样都是有权自由选择的。
欧：她并不这样想。
田：噢，她不这样想，应该会吧！那么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欧：我要你诚恳地认真地告诉她，你对我的看法。我还要请你告诉她，你放心把她托付给我——如果你认为你做得到。
田：我相信我放心把她托付给你。可是把你托付给她，我倒有点担心。你读过梅特灵克的关于蜜蜂的书吗？
欧：（难以控制脾气了）现在我不是来讨论文学的。
田：请你不要生气。我也不是讨论文学，那本关于蜜蜂的书是博物学，那是给人类的了不起的教训。你以为你是安的求婚者，以为你是追求者，她是被追求者；以为求爱，劝导，说服，克服一切是你的分内事。呆子啊，你才是被追求者，你才是被记录的猎物，你才是注定的牺牲品啊。你不必从陷阱外渴望时望着甘饵。门是开着的，要等你进去了以后才会永远关上呢。
欧：我不希望我能相信你的话，你实在说得太卑鄙了。
田：唉，孩子，她一生中除了找一个丈夫外，还有什么事要做？在女子方面，是愈早结婚愈好，而在男子，则愈能不结婚愈好。你有你的诗篇和悲剧要创作，安却没事可做。
欧：没有灵感我无法创作。除了安，没有一个人能给我那种灵感的。
田：那么，你没有办法在安全距离下，从她那里得到那种灵感吗？佩脱拉克眼中之罗拉，但丁眼中之贝德丽采都没有像安在你眼中那么重要，可是他们都完成了第一流诗篇——至少人家是这样说的。他们从来没有显露出他们对夫妇亲密生活的崇拜，可是却能使这种情爱持续了一生。如果和安结婚，一周之后，你就会觉得她给你的灵感不会比一盘松饼更多了。
欧：你以为我会厌倦她？
田：不完全那样，因为你不会厌倦松饼的。不过你在里头得不到什么灵感！到她不再是你诗人的梦幻，而是你的确实的、笨重的太太时，她也不再能给你灵感了。那又会促使你去想别人，那时又会有问题了。
欧：这一类的话是没用的，杰克，你不会了解的。因为你从来就没有恋爱过。
田：我！我一直在恋爱中啊，哼！就是安也和我恋爱。但我既不做她的奴隶，也不是她的捉弄对象。你这个大诗人，去蜜蜂那里吧！研究一下她的方法，学聪明些。我发誓，泰威，如果女人能不需要我们做事，而且我们不能供应食物，反而抢食她们小孩的食品，那她们一定会杀死我们，好象蜘蛛杀死她的配偶，雌蜂杀死雄蜂一样。我想她们那样做是对的，我们已别无所长了。
欧：啊，只要我们会爱！没有什么比得上爱，除了爱以外，就没有什么了；要是没有爱，宇宙就成了一场梦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