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潜心修行七年,而在一夜间悟出教义——“四谛”,并在两千五百年间,发展亿万教徒。这究竟是一种哲学体系,还仅仅是述说苦难并寻求解脱的社会心理药方?
答:据传说,释迦牟尼经过长期思索、修持,在菩提树下对人生的“真实”即人生意义、价值、命运等有所悟而成佛。他的基本学说归结为苦、集、灭、道四谛。四谛是一个有机联系的整体:苦谛对人生作出价值判断,认为人生的真实——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等等就是苦;集即因,是探求苦的原因;灭讲解脱,最高的精神境界,叫做涅槃;道是达到这一境界的方法:持戒、禅定、教理学习等等。释迦牟尼无意于宇宙观的不切实际的探求,他认为解脱人类痛苦更为迫切。所以,原始佛教理论可以看作是一种人生哲学体系。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佛教不可能把社会原因造成的痛苦提到重要的位置,也没有将生理现象与社会现象造成的痛苦加以区分。这样,虽然佛教全部理论集中于人生的痛苦及其解脱,作出独特的价值判断,提出有趣的设计方案,却无法开出改造社会的特效药方,只是给人以某种精神的希望、慰藉、满足与寄托。
问:照这样看来,佛学所倡导的修持、禅定等等,不但无任何进取可言,连享受生活的快乐也取消了,它的存在还有什么积极意义呢?
答:释迦牟尼本人也是先行苦行,后来才感到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当然他也反对享乐与纵欲。他主张中道,提倡对人生持正确的观念,即所谓“正见”——它是佛学的基础,有别于现代哲学认识论中的真实——强调宗教道德义务,强调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认为人生觉悟的过程就是“由染转净”、“从愚及贤”、“去恶从善”。佛教这种主张的意义和作用,是复杂的,需要作历史的、全面的具体分析。至于佛教对历史的推进作用,恐怕没有人会否认它对文学、艺术(雕刻、建筑、绘画、音乐、舞蹈等)、天文、医学、逻辑等等的巨大贡献,它渗透到中国中古、近古的文化的中枢和末梢,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广泛而深刻的。
问:这正是令人费解之处。为什么汉族这样一个有着如此成熟的文明传统的民族,能见容于外来文化?
答:这也正是汉民族伟大之处,她能容摄、消化、吸收、改造外来思想,成为自身结构体的一部分。具体说,要从多方面分析。从思想角度看,佛学于中国固有文化,虽有矛盾,也有相通之处,甚至有互补作用。比如儒家主张现实积极的人生,强调刚健有为,孔夫子对“死”的问题根本无兴趣。而佛学恰恰提出了一整套关于生与死的系统的理论,为中国固有文化所欠缺。又如道家讲论玄而又玄,老庄思辨的哲学思潮恰与佛学空宗的理论相通。还有佛教人生理论中将主体修心与宇宙本体统一起来这一思维格局,对后来理学的影响很大;至于佛教对欲望所持的冷漠观念,对理学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也是开导了先路的。
从社会原因分析,佛教在中国几度被统治者提倡都有它直接的政治机遇:东晋十六国时,北方少数民族统治者有一种借佛教来贬抑正统儒学的特殊心理;南北朝时社会动荡,统治者信佛似乎是一种逃遁;女皇武则天登基是违背儒家教义的,于是将佛典作为她上台的特殊的神学依据;篡位的皇帝如隋炀帝、明成祖,也多出于这种心理。所以,佛教传入中国,一则作为固有文化的补充;二是出于统治者们复杂的需要。这是两个主要的原因。此外,佛教的文学、艺术和布局在名山的寺庙,丰富了中国文化,点缀了山河大地,给广大人民以美的享受,这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原因。
问:作为两种文化的渗透、融合,佛教在中国有没有经历一个汉化的过程?
答:佛教在中国的传播经历了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由西域传入时,主要是梵文等经典,对习诵者说来,不但要求有一定的文化修养,还要有高深的哲学思辨能力,这花了中国和尚数百年的时间。以后,经过消化、改革,佛教在中国逐步走上了独自创宗的阶段。比如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就是最有代表性的宗派。这里最重要的是禅宗,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通俗明快、单刀直入,甚至禅定也不必静坐,挑柴、烧饭、走路都可以悟道,只要觉悟本性,就可以成佛。它的创始人慧能和尚本人就是文盲,不过具有很强的理解能力。禅宗的出现,使佛教得以在民间广为传播,可以说,它是典型的中国化、大众化了的佛学。
问:您认为作为一种信仰,佛教最容易植根于何种文化背景与文化层次?也就是说,应如何解释近几年在中国东南部农村出现的佛教热?
答:研究佛学教理与一般信奉是不同的两个层次。信徒们信佛,一般只寻求精神与情感寄托,渴望达到某种道德愉悦境界和来世幸福,这并不需要高深文化。近年来在少数地方信教热潮的出现,能不能理解为“文化大革命”对宗教与信念的摧残,给很多人,包括信徒与非信徒带来一种心理上难于排解的惶惑。拨乱反正之后,世态清平,原来压抑着的热情终于迸发出来,这也说明政策的重要性。“人为万物之灵”,人是需要有精神的寄托、感情的满足、心态的平衡的。自然、社会和个体给人们带来的种种不幸遭际,都为宗教的蔓延提供条件,而长期形成的宗教观念和旧思想、旧习惯,也必将产生它的影响和作用。宗教的存在是长期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做好各方面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问:您是否认为在宇宙飞船可以对接、脱氧核糖核酸可以重组的今天,佛教仍然有它存在的价值与发展的余地?
答:宗教是人类史上十分重要的复杂的社会现象,也是一个强大的社会力量,对整个历史进程都有重大影响,有时甚至会成为社会的严峻问题,不可等闲视之。目下中国的佛学研究与我们这样一个佛经典籍大国的地位还很不相称,青年学者寥若晨星,主要恐怕是这门学问太难、太冷僻的缘故。恩格斯说得好,“在科学的猛攻之下,一个又一个部队放下了武器,一个又一个城堡投降了,直到最后,自然界无限的领域都被科学所征服,而且没有给造物主留下一点立足之地”,这应该是我们的目标,也是我们的态度。但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要经过几代人的长期的艰苦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