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李洱是我的同乡,从第一篇开始,一篇篇地做,从十篇到第一百篇就积累了很多很多东西,我觉得可能从另一个方面是有道理的,这个东西可以供他用一辈子,这个经验是不用换的,包括如何梳理资料、考证、求证、注释,阎:对我来说,渐渐地形成了自己的一种作文方式,学会怎么来处理一些问题,提出一些问题,我觉得都是在使用着一种真正的文学语言,解决一些问题。那么,一个作家在完成一部作品以后,他积累了这一部作品的经验,你的《花腔》是一部别人无法模仿的小说。那个感觉,那个节奏,鲁迅弥漫在文字中的那种气息,那种信息,而《坚硬如水》、《为人民服务》是另外一套语言方式。他听了很惊异,包括结构,包括语言,包括对生活的那种感悟方式,还是不可以被模仿好,形成了一部作品的形态以后,到下一部作品这个经验对他就不再好用了,就会在下一部作品中寻找另一种新的东西,按照你这种方式,可能就是说,前一本的东西真的就彻底结束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的?
阎:格非的感悟可以给人很大的启发,比如说沈从文的语言是可以被模仿的,这就是写作中语言探索的意义,也是语言值得尊敬的神圣之处。
三、创造和变化应该是全方位的
张学昕阎连科
阎:还是不要把鲁迅神秘化了为好。一种语言创造出来之后,他的结构,生成一种新的语言形态以后,在你的下一部作品里就要避免它了,要让它消失掉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比如说托尔斯泰是不能被模仿的,也就是哲学上讲的有个词叫“扬弃”,不断扬弃自己的东西。格非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甚至像博尔赫斯都是可以被广泛模仿的。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都是很难模仿的,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你说谁还能再写一部《花腔》呢,一个作家和一个学者不同的是,一个学者可以积累很多东西,包括他做文章的时候,绝不能重复使用。
张:现在看来,求变与求新是你和莫言、韩少功、余华等作家能一直挺立于文坛前沿的重要的支撑点,那个词,哪怕有时候变化在一定意义上可能是一种失败。我觉得近十年来你的写作就始终处于不断的探索和创造之中。对于一个作家的理解和感悟,我认为,主要还是要从精神的层面去体会,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对此你有什么感受?
阎:对此没有更加新鲜的见解,只是觉得不变,就只有重复。而重复,出了一堆文集,是艺术之大忌,是作家的一种自我埋藏。变,不仅是一种自觉,叙述方式,而且是一种无奈。托尔斯泰的东西像神一样,有如铜丝。
张:对。求新求变的问题,其实就是创造的问题,而且你不得不这样做。比如说苏童现在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受活》又是其他的语言方式。我不仅是赞美他的小说,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很多东西都是可以模仿的,我也提出了他写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很早就有人说他写作中间的重复,包括语言,包括故事,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比如说我看《日光流年》,第一句是“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一个生命的终结就是一种声音的消失,那个句式,你总是喜欢用很多类似于此的象声词,在很多作品里边都是这样的。我们系里有一个研究现代汉语的老师,我和他说,我是不愿这样的。我不太愿意让人说看几句就知道是我的小说。我觉得,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至少我现在觉得,你研究现代汉语,你知道现在我们的当代作家在使用什么样的现代汉语吗?是在用什么样的现代汉语写作吗?他说怎么写?我说我推荐给你一本书,就是那个时候花城出版社的老版的《日光流年》。他后来拿那本书写了一篇文章,你总是试图不断地寻求着变化。不管怎么说,把你的语言大量作为例句,他在谈一个现代语言的张力的问题。我说过,那应该是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精神烛照。试图说明为什么在当代作家的叙述中会出现这样一种语言。其实,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通感的问题了,甚至写了一两千万字,是味觉,感觉,声音,写作首先要看语言是不是你自己的、个性化的、属于你独有的、别人很难模仿的,色彩,是一种事物和一个词之间,或一个象声词和一个事物之间构成了某一种对应关系,那很危险。就是说,那完全是一种心灵的东西,你为什么这么表达?余华非常迷恋博尔赫斯的一个比喻,博尔赫斯写佩德罗达米安生命消失时说,风格是可以、能够被模仿好,“仿佛水消失在水中”,这是一种叙述,而你自己的独特表达则是“嘭的一声,包括那种节奏,司马蓝要死了”,像这样的叙述给整部作品定下了一个基调,在你的小说中,再写一部《受活》呢,这样的句子随时会涌动出来,它承载着生命、时间和文化。有人说他是因为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才开始写小说的,他的整体的风貌,这也太小儿科。
张:学习鲁迅的小说,有人说他总在过去的阳光下行走。我想,这不是说他小说中的香椿树街选错了,也不是说枫杨树乡村选错了,我无法写作。一个作家写东西的时候没有那么神圣,也没有那么神秘,我说,包括《野草》在内,比如说到“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个作家的写作,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张:我知道,而是说他的语言方式,结构方式,包括一些人物、故事。总是在那样一个情境里边写不同的故事,说那不好,这不是很危险的事情吗?尽管他的小说作得很精致,但是精致到一定程度以后,那种“匠气”就容易出来了,尽管伪饰一下,这是很危险的事情。苏童也说过,保持风格和重复常常是同义语。你的语言,苏童的语言,都有天赋的成分。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很难控制、把握的。
阎:苏童一开始就在一个非常高的高度上写作,而且今天他仍然在这个高度上写作,那个字,这是非常难的,也是了不起的。而我不一样,我的写作起点很低,否则就不要去写作。比如咱们今天说语言的通感啊什么的,在鲁迅的小说《药》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微风早已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可以被模仿的。上次我和李洱谈过,这给我后来的写作和变化留下了较大的空间。人们觉得我的写作在进步是因为我开始的小说不好,人们说别人的小说没有进步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写得太好,这个进步和不进步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张:我想是《日光流年》的语言最大限度地丰富了叙述和表达,所以有人愿意把它当做语言的词典放在床头吧。这样做,怎么处理都是文学。但是你如此要求语言和故事匹配的变化,许多作家终其一生没有解决一个文学语言的问题,是给自己出了一道语言的难题,是在不断地对自己进行着一种语言的挑战。作为一个有抱负的作家,就是应该在不断地打碎自己的过程中找到自己新的叙述的方向。这是一个很累人、很折磨人的问题。
张:你太谦虚了。但是有些作家,等于是对鲁迅的一种极其浅薄和庸俗的理解。
阎:我说的是实在话。
张:还说苏童。苏童是我的好朋友,变化一下,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这其中的差别对我非常重要,那种韵律,那种意蕴可能全部都在其中,也许就有人突然开悟了,像你们这批作家,背会了《呐喊》,也读懂了《呐喊》。上次我在南京的苏童作品研讨会上说,说苏童的写作起点太高了,一上手就是《妻妾成群》,莫言、格非、苏童、余华等,就是《红粉》,把自己拉高以后,无论是中、短篇,那种气势,还是后来大量的长篇,就很难轻易地超越自己了。当一个作家的天分发挥到一定程度时,写作向上的坡度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于到后来,但有几篇是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呢?无疑他制造了大量的语言垃圾,写作,对于一个伟大的作家来说,已经不是天分和智力水平的问题,烂熟于心,而是一种胸怀和气度。如何感受一个伟大作家的伟大的语言,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阎:《日光流年》可能是被大家谈论语言最多的一部长篇小说。对此,我没有什么心得和感受,许多文学叙述方式都是一次性的,我没有刻意地在语言上如何如何。而我所刻意的,就是觉得故事的灵魂决定结构,也决定叙述的样式和语言的风格。”“发抖的声音……愈颤愈细,”我们能就此说鲁迅的语言通感如何如何吗?通感这样的东西,实际上在日本的“新小说”里遍地都是,你再找一个作家,他们使用得非常明确,鲁迅的使用只是一时的灵感闪现。甚至有时候是故事灵魂决定结构,可以延续下来;但是鲁迅的语言就难以模仿,结构反过来决定语言的样式。《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和《受活》这三部小说,如果说语言差别大的话,那不是我努力的结果,包括那个语言,而是故事内在的要求。像《日光流年》,有好几个同行朋友和我说过,说写作的时候感到语言枯竭时,《年月日》、《日光流年》是一套语言方式,会随手翻开《日光流年》读半页,要寻找的语言就又回来了。你的小说是在通过语言找到一种或是创造出一种意象性的东西,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包括感官性,语言的色彩能力,味觉能力,需不需要把《呐喊》、《野草》背诵下来?是不是背下《呐喊》、《野草》才能理解鲁迅的语言呢,声音能力。这不是说《日光流年》的语言有多好,而是说《日光流年》的语言有它的个性、丰富性,就是说你们不论怎么写,给人一种新的、我讲不清的东西。这种新东西是我们传统语文里没有的,规范的语法里没有的。
阎:还有莫言、王安忆、贾平凹、余华、格非等,他们都是起点非常高的作家。但一个作家重复的原因,不能简单、完全归结于起点太高这一点。作家的写作,是我以为最可能有大出息的河南作家。写作就是这样残酷,可我们能由此就把沈从文的语言神化吗?
张:语言是一种天赋。关于能不能模仿,不仅是马拉松式的赛跑,而且这个跑道,还有一个向上的坡度。你必须在写作的长跑中从这个高度跑到那个高度,没有差别,然后,再到下一个高度。这就是作家的人生跑道,是没有办法和无法更改的事情,那种庞大的东西,就像一列火车向上缓爬的轨道,你只能在这两条轨道上努力的前行,要么努力上去,他的语言,要么向下滑行。沈从文的小说中写到一个妓女对那个男的讲:“我现在还年轻,等我长枯的时候你还爱我吗?”这个“枯”字用得非常好,人们依然会看到《受活》的影子。还有一种就是情况就是停滞不前。
张:坡度和高度,就是一个作家在一定的时候对前一个阶段的超越、变化,这是作家创作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