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磁铁所到之处家具上的铁钉会纷纷脱落?就是因为磁铁和铁的这种关系,这种内在的联系。那么,这种关系、联系,在卡夫卡那里是没有的,人变成虫,这里需要一种内在的联系,需要有一个台阶,一个桥梁,但是卡夫卡没有顾及这些。可马尔克斯顾及到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马尔克斯是伟大的,前所未有的。
一、生存,在我的记忆中占有重要位置
张学昕(张学昕,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获“当代作家评论奖”,“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等多种奖项。)阎连科
张学昕(下简称张):首先,我想请你谈谈你早年的经历,想请你陈述你的童年、青年,你的父母、亲人、那块生养你的家乡和土地,或者说对你的写作有影响的那些人和事。
阎连科(下简称阎):这是个漫长的话题。
张:也是一个有趣的话题呀。
阎:我是1958年8月24号出生,但是这个时间非常不准确。1958年出生可能是没有疑问的。然而,月、日就不一定准确了。事情是在我78年当兵时,要到大队——那时的村委会是叫大队,到大队会计那里出具出生证明准备验兵,发现户口本上只有我的名字,并没有出生年月。这我就完全不知道自己年龄到底有多大了。因为家里贫寒,从小一家人谁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谁都不知道我的出生年月。
张:怎么办?
阎:回去问我母亲。我母亲说反正你出生在那一年,因为记得那一年我们家的红薯大丰收,丰收得都来不及往家里收,最后都烂在了地里。还有就是,你出生那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热,热得人都没办法活。我回去告诉了大队会计这些母亲的记忆,会计就说,红薯丰收是1958年,那年天特别热,那就算是8月吧。就这样,1958年8月24日,在我大约20岁时,被确定成了我的生日。
张: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一般地说,按农村的习俗,似乎你们更加重视一个人的所谓“生辰八字”,没有了“生辰八字”,你如何“算命”啊?
阎:我从来不算命,不请人掐算生辰八字。
张:为什么选择了24号呢?
阎:那完全是我们大队会计随口说、随手写的。现在我想,如果大队会计要是给我写60年出生,那我就是60年代的作家了,和50年代出生的作家完全不是一个文学概念了,就和苏童、余华这拨儿60年代的作家坐在了同一班文学的列车上。1958年8月24日,对我来说,这是个游戏而庄重的日子。但由此也可以想到一点,我的童年只能跟莫言的童年接近,和苏童、余华们的童年就完全不是一个样。童年,其实是作家最珍贵的文学的记忆库藏。可对我这一代人来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童年的饥饿。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拉着母亲的衣襟叫饿啊!饿啊!总是向母亲要吃的东西。贫穷与饥饿,占据了我童年记忆库藏的重要位置。
张:1963年正好赶上我们国家的三年自然灾害才两年。我是那一年出生的,尽管对此没有太多的记忆,但我还是从长辈们的口述中感觉到那个年代生存的艰难。
阎:第二个印象深刻的记忆就是“文化大革命”。
张:“革命”是你文学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啊。
阎:是的。但少年的记忆更多的不是革命,而是生存。入学以前,饥饿的记忆非常深刻。入学后,我是一边读书,一边要到山坡上放羊,到农田里给猪割草。放学的铃声一响,背着书包就往家里跑,到家里的第一件事,是一把将门推开,大唤着问:“吃啥呀?”星期天放羊、割草,回家的第一句话仍然是:“累死了,吃啥啊?”那时,虽是“文革”,可对我、对农民说来,重要的不是“革命”,而是生存。
张:那个年月,人们对饥饿的恐惧成为很长一个时期民族的恐慌。
阎:然而,虽然天天饥饿,我家在那个村庄条件却还算是好一点的了。因为父母亲都是劳动力,姐姐、哥哥也能干活,而我又是最小的。经历一年中的几个季节之后,我家的工分挣得比较多,这就能多分一些粮食,至少春节不仅有饺子,而且还能吃上一顿肉。
张:吃饱了,就有别的更大的愿望了。
阎:最大的愿望仍然是吃。就是渴望春节时,能好好炒一盘肥肉吃吃;还有一个愿望,就是有一天自己什么都不吃,单单的吃一顿炒鸡蛋。对于饺子、鸡蛋和肉的美好的记忆,最早我在我的中篇小说《瑶沟人的梦》中写到过,写包饺子时没有白面——那时包饺子是必须要用白面的。小说中写到,家里没有白面,就用地瓜面包饺子,因为地瓜面包不好,特别散,就在外面包了一层极薄极薄的白面。情况就是这样,我家虽然贫寒,的确在那个村庄又算是比较好的。那个村庄,经常有春节时一家人五口人、八口人吃不上一个饺子的。所以,记忆的童年不是革命,不是田园牧歌,不是安徒生的童话,不是唱着“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歌谣走在田野的稻埂上,而是生存与饥饿,土地与现实的困窘。
张:生存与饥饿以及饥饿、生存产生的恐惧,肯定会影响你的内心。我相信这些童年、少年的生活经验对一个作家必然有着深刻影响,会在他的写作中起着一种很潜在的作用。家乡那片土地的生活在你心灵已经打下深深的烙印。这一点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吗?
阎:比如说,因为饥饿没有粮食,你家的经济问题就会特别严重,农民那时候所有的经济来源就是种粮食和卖粮食。记得二年级交学费,尽管只需一块钱的学费,可还是交不起。因为我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同时读书,四个人加在一起要五六元钱的学费。而每年交学费因为我小,就总是拖拖拉拉,很少能按时交上去,因此,挨老师批评是家常便饭。那年,因为没有这一元钱,我的学费又不能按时交上,我就在母亲面前哭哭啼啼,母亲让我拿些玉米到集市上去卖掉交学费,而我觉得到街上卖粮食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于是就坚决不去。这样和母亲僵持了一会儿,母亲突然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狠狠骂了我一顿,自己提着篮子上街卖玉米去了。这是我记忆中母亲第一次打我。打完、骂完之后,母亲就提着几斤玉米上街去了,给我换回了一元钱的学费。这在我印象中,是非常深刻的一段记忆。因此,从小我就渴望吃饱肚子,离开土地。我家住的那个村庄是当年的人民公社所在地,每天放学我都能看到公社的干部特别舒服,他们早上饭、中午饭和晚饭都是拿个搪瓷碗,拿个调羹,唱着社会主义的歌曲,到食堂用饭票买饭。用饭票买饭是我那时人生的理想,是个难以实现的梦想。
张:看他们很惬意的样子,心里充满了艳羡,是吧?
阎:不仅是羡慕,更多的是对自己、对农民命运的不解,对权力的一种朦胧的认识和崇拜。
张:这些都已经体现在了你的小说中了。
阎:记忆是小说的来源之一。有什么样的记忆,就可能有什么样的小说,正是这些记忆,孕育了我的“瑶沟”系列小说。在那几部中篇小说中,自传性地描写了一个乡村少年对生存的担忧,对权力的朦胧崇拜和对许多美好事物的向往。而到了《日光流年》中,饥饿则得到了一次充分的展现。
张:对权力的崇拜是中国人的传统,但你的崇拜不是来自传统,而是从饥饿与生存开始的。
阎:生存就是一切。因为生存,导致我对权力的崇拜,对城市的崇拜,对健康的崇拜,对生命的崇拜。可以说,生存,在我的记忆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张:先谈谈你的“权力崇拜”吧。
阎:说一件小事。读书的时候,我每天上学都看见我们村(大队)支书家的女儿一大早站在门口,手里拿一个馒头小口嚼着——并不是吃,是小口地嚼着,像展示出她美好的生活一样,展示出她手里的馒头。为什么我们都饿着,她家天天有馒头?当然是因为她爹是村里最有权的干部呀。你想你能不对权力有所崇拜吗?
张:是不是如“瑶沟”系列中写得那样,特别想当村干部?
阎:最想的还是离开土地,其次才是想当村干部。少年的梦想就是如果不能逃离土地,就一定要当个村干部。
张:你离开部队是正师级,比村长职务高得多呢。
阎:也没有意义得多。
张:哪里没意义?
阎:我当了二十八年兵,对部队非常熟悉,又长期在部队机关待着。部队是一个特殊的团体,这种特殊,除了它必须有严密的纪律和思想高度的统一,就是权力必须是高度集中。权力一旦高度集中,就像某个人手里有了权力的杠杆,他就有把地球撬起来的可能。试想,一个人有了能把地球撬起来的力量,他会做什么事情?撬不动地球,他能撬动一栋高楼;撬不动一栋高楼,他能撬翻一列火车。权力就是力量杠杆的支点,是每一个人人生的支点。面对这样的权力,你会不对权力厌恶吗?还会对权力崇拜吗?
张:其实我感觉到,你对土地、权力的理解和感情是极其复杂的。
阎:是的,非常复杂,而且在时间的磨砺中不断地变化。
二、最初的写作是为了逃离土地
张学昕阎连科
张:问一个具体的问题,你真正的学历是什么?
阎:货真价实的是初中。
张:看你的简历,你在河南大学和解放军艺术学院读过大学啊。
阎:是河南大学八十年代文凭热时部队出钱和学校办的函授班,学历是大专,入学虽然要考试,但有些初中、高中毕业的军队干部没有考上,有很多小学文化程度的领导都顺利通过了考试。而毕业是皆大欢喜。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也是大专学历,基本上是到校后上课的时间少,创作的时间多。在“军艺”读书的那二年,对我的创作非常有帮助,但学习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比如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欧美文学史,这对创作是多么重要,可我在“军艺”就没有系统地学过。
张:你参加过高考吗?
阎:1977年参加过,落榜了。
张:1978年当兵就开始了创作?
阎:要再早一些,大约是1975年前后。
张:打工的时候就开始写小说?受什么人的影响吗?
阎:有许多人问我这一生哪个作家对我影响最大,我都是说张抗抗。问我最尊敬哪个作家,我还是说张抗抗。问我哪一部作品对我影响最大,我说是张抗抗的《分水岭》。
张:为什么?
阎:因为1975年我偶然看到了张抗抗的《分水岭》,记得好像是那部小说的“内容提要”或是“后记”中讲到,张抗抗通过写《分水岭》这部小说,出版社把她从东北农场调到哈尔滨进行修改,修改出版后就把她留在哈尔滨那儿工作了。有这样一段文字介绍,我就忽然惊诧地意识到,原来写这么一部小说,就可以从农村调到城里去工作。所以,那时候在读高中时我就开始写作了。另外,我读高中时一个语文老师,姓任,他是大学生,我到高中报到的第一天,就有同学告诉我,说这语文老师特别厉害,现在在家里写小说,写得比《红楼梦》还要长,还要好。当时我已经看过《红楼梦》,四大本。于是,我们对他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尊敬。他呢,也特别高傲,每天上课的时候,卷一根炮筒子烟叼在嘴上,又的确语文课讲得很好。而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他对学生傲慢的态度。这种傲慢,我以为是他对自己即将写出《红楼梦》名扬天下的自信。
张:他也显示出了那个时代文学的高傲和神秘。
阎:是很神秘。他的态度和张抗抗的《分水岭》,促使我在高一的时候就开始偷偷地写起了小说。它让我相信,《红楼梦》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老师就可以写出来;小说也没有什么神秘,写出来一出版,我就可以像张抗抗那样从偏远的乡村走进遥远的城市去。
张:那个时候,有许多人进入文学的世界却并不是从文学本身出发的,包括对文学本身的喜爱。
阎:就我而言,写作完全是为了逃离土地。为了逃离土地,离开乡村,不再像父母、姐姐们那样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和劳动,因此,写作有着具体、实在动力,就白天上学,晚上写作。后来打工,是白天干活,夜间写作,不知疲倦,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张:一共坚持了多久?
阎:两三年的时间,每天晚上都是写作。
张:写了多少字?
阎:将近三十来万!
张:小说最后写完了吗?
阎:写完了。
张:叫什么名字?
阎:《山乡血火》
张:什么内容?那该是很激烈的阶级斗争故事啊,有故事原型吗?
阎:是阶级斗争,地主剥削穷人。人物没有原型,故事是生编乱造。我当兵以后看过一个电影叫《小花》,其情节与其大同小异。
张:现在这部小说稿还在吗?
阎:母亲把它当烧饭、烤火的火引子给烧了。
张:太可惜了!
阎:也没什么可惜。的确是这部小说把我引向了文学的道路,是张抗抗把我引向了文学之路。
张:1975年,那时张抗抗正开始崭露头角。她当时是在黑龙江,就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农场下乡。
阎:张抗抗说,她这一生最大的文学成就是培养了阎连科。这虽然是玩笑,但我对她将终生怀着感激之情。
张:1978年当兵之后呢?
阎:1978年年底当兵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火车,到部队第一次见到电视机,第一次知道小说是分为长篇、中篇和短篇的;还有刊物叫《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
张:这都是在部队知道的?
阎:对。1978年是我逃离土地的开始,也是我真正创作的开始。因为在新兵训练结束之后,也就是1979年春天,我所在的原武汉军区在河南的鸡公山办了一个文学创作学习班,当时部队发现我在出黑板报时粉笔字写得不错,还能写几首顺口溜似的诗,再一问,天呀,说我曾经在家写了几十万字的小说,就推荐我去参加了这个学习班。就是在这个学习班上,我才知道:哦,不超过一万字的小说叫短篇小说,三五万字的叫中篇,过十万字就可以叫长篇了。知道有个《小说选刊》,是专门选全国各地发表过的小说,有个《评论选刊》,是专门选全国各地的评论文章。更可笑的,是我知道有个行当是别人写了小说,他们专门写说好说坏的文章叫评论;这些人不叫作家,而叫评论家。在这个学习班上,我每天都趴在床上构思,苦思冥想,一个月后写了个短篇叫《良心》,得到的评价是“很有乡土气息”。小说虽然没有发表,但我明白“短篇就是不超过万字了”。这年的七月,我写了一篇不到四千字的小说,寄给了军区文化部的干事,他帮我转给了军区《战斗报》的副刊,八月,天呀,这篇小说竟然发表了,变成了铅字啦!
张:小说叫什么?
阎:《天麻的故事》。
张:没有读到过啊。
阎:找不到了,搬家搬丢了。
张:什么内容?
阎:写一个战士想入党,就偷偷给指导员房间送了一斤天麻,指导员发现后,又退给了他,并且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对他进行了革命教育。
张:这是你的处女作?
阎:是我的短篇处女作。有八块钱稿费,小说发表那一天,轰动全团。稿费寄来后,我用一半买了糖、香烟在连队请了客,这就是我文学创作的开始。
三、土地对我的要求,就是我对它的书写
张学昕 阎连科
张:你写过好多电视剧,听说现在在改编路遥的《人生》?你的影视创作和小说写作有什么关系吗?
阎:实际上,我是一个和影视无缘的人,这么多作家,大概没有卖过改编权的仅我一例。
张:你的小说没卖过一次改编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