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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玉佑樘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痛楚,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绞紧,难忍之极……

她从小到大也受过许多皮外伤,甚至刀剑刺进骨肉,都没有能够超越这种疼痛的。急剧的痛苦贯彻身心,迫使她不由蹲下蜷缩,却并不能缓解一丝一毫,很快,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渗出。

她以往会因为疼痛而畏惧死亡,但是这样的疼痛,却让她平白生出一种“除了死什么都不干”的冲动……

实在太疼了。

玉佑樘眼前的景致变得模糊,却不是因为流泪,而是被疼痛抢夺走一切属于正常的感知,她知道谢诩在她身畔连续讲话,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清,她也想试图回一些什么,恨不能哭出来,但那股子痛如同扼紧她喉咙的手,连哭都无法发出声音。

她感觉到谢诩想扶起她,可她清楚的知晓自己是怎么了,又有种难言的害臊和羞恼,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这个模样,所以只能一遍一遍抗拒着他的接触。

眼前一点点变黑,腹部的绞痛宛如一寸寸压往她身上的重石,愈发难以承受,连四肢都痉挛到酸楚。

终于,她眼前全黑,又是一阵耀白,玉佑樘抱膝的双臂逐渐松懈,她的知觉渐失,一切都变得如同慢动作

嗵……

是她侧身摔到地面的声音。

玉佑樘彻底晕了过去。

等她知觉再回到身体的时候,已经靠在谢诩的怀里了。

她多希望自己醒来时分,已经好一点了,可惜她只晕倒了一会,腹部的绞疼根本没有减轻分毫。

她掀起眼皮,睫毛被汗淋湿,这个动作做起来都格外吃力,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陶府,身边立了一圈面色惊惶的陶府下人。

谢诩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耳边是他怦动的心跳,他在与下人讲话,明明已经很紧张了,却还故作有条不紊:

“你去打热水。”

“我房里有些益母草和大枣,你去加一些红糖姜水煮茶。”

“你去陶府药房抓一些川乌和草乌过来,捣烂了,加一些蜂蜜来。”

“准备三个暖炉。”

“……”

他一一指挥着,又冰寒严肃地补充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点!”

他的语气听起来都有些发火了,真是很少见到这样不淡定的谢先生啊,玉佑樘猛又想起上回碧棠所言的“他真是比女人还懂女人……”,不由想发笑,嘴还未上扬,又是一股剧痛席卷全身,她痛苦地阖上眼,身体不由蜷紧。

谢诩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微动,手臂收拢,将她抱紧,去往暖房的脚步也愈发加快。

他走路的时候,会有些许颠簸,玉佑樘脑袋陷在他怀里,喉咙里莫名产生了阻塞感,只能不得已一下下咽着口水,想将这种不舒适感往回逼迫。

这么走了一段,玉佑樘再也无法强抑,哇一下吐了谢诩满怀。

谢诩明明感觉到了,脚步却完全没有停,连一瞬的怔忪都没有。只松开一只手,手指轻轻掐起玉佑樘的脸,防止她接触到那些呕吐物。

玉佑樘实在痛苦地睁不开眼,只哀喃道:“对不起……”

谢诩大拇指轻轻刮开她唇角的秽物,似在温和地讲着没关系……他又想宽慰她一些什么,却又觉得此刻说什么大概都没有用处,终是没有开口,一脚踹开了暖房的门。

谢诩替玉佑樘解开皮毛袄子,然后很快把她一整个人塞进被窝,替她盖被子的时候,谢诩触到她的手背,简直冷如冰晶,他把那小手放在自己手里捂了一会,才掖回被子。

心疼得不行,谢诩问出来的音色都不由颤抖,“冷吗?”

玉佑樘咬着惨白的下唇,虚弱地点了点头。

谢诩把自己沾了一胸口呕吐物的外袍脱掉,而后匆匆从抽屉里翻出一只黑色木箱,啪一下打开,一排耀眼的银针映入眼底,大小不一,整齐排列,太素九针。

谢诩点起一根蜡烛,一手持烛,一手提着箱子匆匆走到床边。

他往榻边小椅上滴了几滴烛油,将红烛固定上去,又一边掀开玉佑樘的被褥,他褪下玉佑樘的罗袜,而后将她裤脚卷至大腿根部。

一切皆是同时进行,不浪费一点时间。

他目光锁定三个穴位,将银针附在火上烤了一刻,便取了下来。

谢诩一手持针,一手轻缓地拂开少女汗湿黏腻在额上的黑发,温热的掌心擦拭着她汗水的同时,针已经一一被利落又细致地扎入各个穴位……

三阴交,地机穴,血海穴。

做完这一切,谢诩也已经是额角渗汗,他缓慢吐出一口气,却又不敢松懈丝毫,他将玉佑樘的睡姿改为躺卧,后,来回将双手搓热到发烫,道了句:“失礼了。”

才将两只大掌覆上少女身前,轻柔又不失力道地按摩着她的腹部,他是隔着一层中单摩挲的,算不上失礼,不过这种时候也顾不上了。他控制着力量,一开始是上下动,按了大约百来回,又换成左右的方式……

而此刻,准备药物和热水的下人也抵达门外,轻叩房门道:“柳大人,你需要的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

谢诩手下的动作并不停,改左右为转圆按摩,能明显感觉到指下少女的腹部逐渐发热,只淡淡应道:“嗯,进来吧。”

家仆们忙轻手轻脚推门进来,将几样必备的东西小心摆放在太子床头的圆桌上。

“麻烦了,你们先出去吧。”谢诩视线极快地扫过那几样东西,一个不少,才这般感谢道。

明明是在道谢,脸色却分外肃然,下人们不敢多瞧,忙蹑手蹑脚闪出房间。

房间内又恢复到一片安谧,谢诩望向咬着唇,眉头紧锁,始终不发一言的少女,和声问:“有没有好一点?”

玉佑樘几乎轻不可闻地“嗯”了声。

闻言,谢诩氤氲着乌云的脸色才一点点重回晴明,他划圈按摩的那百来下也好了,他又顺手抄起旁边的木碗,里头是捣好的川乌和草乌,配有蜂蜜,有丝丝甜气沁鼻。

不假思索地,他撩开少女洁白的上衫,盯了一会她的腹部,那块肌肤已经被他搓按得泛红

这是按摩之后的最佳状态。

他问:“哪里疼?”

玉佑樘嘟囔道:“……哪里都疼……”

谢诩不再多问,将草药和蜂蜜按量调好,用两指舀出,一点点,细致万分地敷在了少女腹肚上,不放过任意一处,而后又抽出医药箱盒里的白色绷带,半悬起玉佑樘,温柔地在她腹部缠绕了两圈,绑得不算紧,但足以固定稳药物,以防泄露。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玉佑樘放回床面,摘去她腿部和脚上的银针,又小心地替她将裤腿揽回,罗袜套好,把身侧小桌上三只小巧的暖炉握起,一只放在她脚底,一只靠在腹部,一只引领着她双手抱住,捂在手心……

万事皆备,谢诩方才把被褥盖了回去,压在玉佑樘颚下,掖得紧紧的,几不漏风。

男人所有的举动都流畅有序,紧慢有度,不曾浪费半刻光阴,好似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妥透地准备好了一般。

见到少女的面容逐渐透出一丝血色,谢诩仓乱的心跳才平和下来,他就着身侧的水盆拧出一卷热毛巾,轻拭着少女的脸颊,额头,眼皮,鼻尖,唇瓣,一处都没有放过,他这般擦着,问双目紧闭的玉佑樘道:

“还疼么?”

“好一些了……”玉佑樘声音低微地回答。

谢诩叹了口气,这孩子的葵水推迟到十八岁才来,已是极其不正常,恐怕以后还会有得受,极难抑制,只能尽全力减缓了……

谢诩端过身边煎好的姜枣红糖水,用瓷勺划了两下,问她:“要喝水么?”

玉佑樘轻轻摇了摇头,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模样,难过到都不愿讲话。

谢诩都忘了搁下碗,只望着少女出神,心中痛惜得难言。许久,他才艰涩地启唇,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玉佑樘没动,尖尖的下巴往被窝里缩了一寸。

谢诩见状,伸出手替她将松动的被褥边缘又细致压好,道:“睡一会吧。”

玉佑樘回:“疼得不想睡……”

谢诩在脑中拼命搜索着当时所阅读的驭女诡术中“如何哄心仪女子入眠”那版块的内容,没过片刻就忆起,“要不要讲故事哄你睡?”

玉佑樘额角抽了一抽:“……”

谢诩以为她是默认,放回姜茶的碗,手掌隔着被褥轻拍打着,如哄小孩一般,他缓慢开口:“我向来瞧正书,未曾看过什么闲杂的画本读本,就只能讲一些我幼时的琐事了……”

之后,谢诩果真讲了许多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连连绵绵的回忆,衬着缓慢邈远的语调,如婉约的曲子……也不知讲了多久,直至他目光触见那一盏用以烧针的烛火都几乎燃尽……

他方才打住,望向玉佑樘,少女眉心已经舒展成一片平原,黑睫一动未动,气息祥和,应是已经睡着了。

谢诩眼底映上烛火的暖晕,一个人轻声将故事收尾:“我对爹娘都没有什么记忆,他们去了哪,我也分毫不知。族里的长辈曾告诉我,他们很早就去世了,让我一心专注于复国,切莫寻思着别的事……”

“那时候,我也照做了。”

“再后来,努力那么久,还是失败了,”他自嘲一笑:“其实我也并未有太多不甘,反倒有几分如释重负,爹娘不在世间,野心也尽然消亡。”

讲到这里,他想摸一摸少女狭长的眉眼,但快要触及时又收回了手,怕将她惊醒。

他敛眸凝视着她:

“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了。”

往事自此结尾,谢诩言罢这一句,熄了烛火,起身,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房内,玉佑樘听到那一声轻不可闻的阖门声,睫毛轻微颤了颤,才慢吞吞睁开眼,而后又闭了回去……

不知是房内太过熏暖,亦或者是被窝里太过舒服,玉佑樘沉沉入了梦境。

梦里,她站在一个从未到过的陌生街头,车水马龙,行人穿流不止。

虽然陌生的地方到让人感觉恐惧,但是她腹部不再疼痛了,又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这样倒也不错。

她有些饿,于是穿越人群,找到了家小小吃铺。

店里人声鼎沸,有一张桌子边聚了许多人,黑压压围着,很是热闹。玉佑樘好奇,也凑了过去,瞧见一个小男孩正挺着背脊,坐在长凳上。

他似乎年纪很小,身量也不高,桌子后,只露出颈子以上的部分。

小男孩一身鲜亮的衣饰,面容皎白,眼睛黑亮如星夜,一张小脸圆鼓鼓的,刚蒸出笼的包子似的,就是面色有几分与年龄不符合的老气横秋。

一个店小二站在他身边,苦笑不得对他道:“小少爷啊,看你着装也不像穷人家的孩子,怎么来我们店里吃白食呢!我们小本生意,赚个钱也不容易啊。”

听见这句话,玉佑樘垂眸去看桌,那孩子面前的小碗空空,吃的干净极了。

她又去看那孩子,他腰杆直笔笔的,抿着唇,眉心紧锁,却不吭一声。

路人附和笑着:“估计是哪家小少爷跑出来,跟家里人走散了,肚子饿,跑你这吃霸王餐了,哈哈哈!”

“真别说,这孩子长得真好看!”

一个掌柜模样的人道:“小少爷,你一身衣服也够抵这顿饭钱了,不如把外衣脱下来给叔叔好了。”

围观的百姓们又是一阵哄笑。

那男孩眉心拧得更紧,淡淡开口:“我只是暂时没带钱,我会在这里等着,直到家里来人付钱。”

掌柜笑得眼睛都眯长一条缝:“哈哈哈这孩子真是好玩,我们这店晚上可是要打烊的啊,你家里人要是老不来怎么办?不如就把外衫抵押给我好了……”

他斜眼去示意店小二,店小二忙倾身,想强行去扒那男孩外衣,男孩想挣扎,可力气哪有成年男子大,一下就被钳制得动弹不得!

玉佑樘实在看不下去了,打断他们,道:“我来替他付钱。”

男孩乌黑的眼珠转过来,水汪汪的。

玉佑樘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袖子里为什么有钱,不过,不管他了。

她直接把那银两抛到桌上,财大气粗道:“不必找了。”

掌柜和店小二赶紧放开小男童,凑到玉佑樘这边,忙大爷大爷地直唤,哈腰点头。

玉佑樘不理会他们,径自越过围观群众,想将那孩子抱下,却被他粉乎乎的小手挡开,那孩子面色始终冷然,他真的很小,坐在长凳上,脚都点不到地,悬空垂着。

他一下跃下,抬起圆溜溜的眼睛望向玉佑樘,听不出情绪道了两字:

“多谢。”

嗓音明明奶声奶气的,腔调却格外老沉。

玉佑樘垂头去瞧他,发现这孩子的身高居然才到自己膝盖上面一点,他身躯小小的,腮帮子是小孩子才有的婴儿肥,粉嘟嘟,玉佑樘盯着,真心觉得可爱极了。

那孩子同她对视了片刻,唰一下别开眼,抿唇道:“我会还给你的。”

玉佑樘道:“好,”她又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并不回答,只背手到后,像个大人一般,慢慢踏出门槛。

玉佑樘担心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会被拐骗,忙又跟了出去,走在他身后带着笑意问:“小家伙,你回家啊?”

口中的小家伙不回头,也不点头,一副根本没听到她问题的模样。

他始终负手在后,步伐平稳,玉佑樘瞧着他小小的身形,觉得自己快要被萌出血了。

“小家伙,你多大了啊?”玉佑樘问他。

小男孩还是不理她。

“喂喂,你家在哪啊?”

“……”

“你什么都不讲,是不是打算不还我钱啦?”玉佑樘瞅着他圆乎乎的后脑勺,憋着笑,故作厉声,激他。

小男孩闻言,果然一下停住脚步,他转过身来,面上依旧端着一副与年纪不符的老道沉稳,他努力仰起头看玉佑樘,慢慢道:

“四岁。”

他目色眺望东方:“城东。”

小男孩又回眼,乌润的眸子紧紧盯着玉佑樘,又言:“我叫谢诩。”

他顿了顿,认真严肃道:“你不必担心,跟着我就好,我一定会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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