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小时后我们点的煲仔饭上来了。大家入桌坐定，赵敏让服务员拿来一只空盘，然后用勺子将碗里的煲仔饭挑一些出来放在盘子里，将饭菜拌匀，放在军权的面前。我为他倒了一杯红酒。何军权说，谢谢！然后，用嘴含着杯沿，与我碰杯。虽然给他酌酒时，我想他会有办法，但还是有些意外。我端着杯子轻轻地与他碰了一下。何军权直接用嘴在盘子上吃饭，他做得很自然，虽然我感到好奇，但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其实对于人类来说，许多做法都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中国人用筷子吃饭，印度人用手吃饭，英国人用刀子吃饭，只是一种方式的不同。
对于有些话题，我一直比较避讳，比如他的残疾。但何军权和妻子赵敏一点也不回避这个话题。他们甚至会主动提起来，语气与神态很自然，这让我觉得他们的心理很健康。如果这种情况放在其他残疾人身上就不一定会这样了，那么这种心理的健康是源于他的自信，还是由于他在生活中历练而形成的呢？
聊天中，赵敏谈到一件事：昨天，她陪何军权参加市里一项重要活动，她与何军权先到的。旁边有两个空位。接着来了两个女人，很有身份的那种人，当她们发现身旁是一位没有胳膊的残疾人时，其中一个说道：真恶心。两人站起来就走了。赵敏讲了我听，很愤怒，但何军权好像很淡然。
赵敏强调说，讲这话的人是很有身份的人，而且还是女性。
我也感到很震惊。我们没有权力去指责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态度，但我们可以因此事知道在我们身边有很大一部分人是以另一种眼光来看待残疾人的。
2
第二天，我到何军权家去拷贝资料。在预约的时间我敲响了他家的门。门打开了，是何军权开的门。我看见他正将右脚往鞋子里钻，猜想他是用脚为我开的门。在客厅坐下。他爸妈、赵敏还有他儿子都在。他妈妈给我倒了杯茶。军权把我带到他的卧室，他说，资料都在笔记本电脑里。
进卧室的时候，何军权脱了鞋。他打开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插电源线。所有这一切他都是用脚完成的，动作十分麻利。有时候我想帮帮他，可越帮越忙，还不如让他自己做。他将电脑放在小桌上，这可能是装修房屋时，何军权根据自己的情况专门设计的。小桌很矮，有点像北方炕上放的那种小桌。何军权坐下，用脚趾脱了脚上的袜子。那动作就像健全人脱下手上的手套一样，然后用脚趾打开笔记本电脑。他的脚趾放在键盘上就像健全人的手指放在键盘上一样，他熟练地操作起来。
他的脚趾很白，五趾微微分开，特别是大趾与二趾之间的间隙很大。他操作电脑时，我从侧面看上去，就像一个人在用手指操作电脑。我完全能用描述健全人手指的词来描述他的脚趾。脚对于他来说，除了行走，也代替了大部分手的功能。
赵敏端了一盘西瓜和水果进来，切成了茶楼里的那种形状，一瓣一瓣的，上面插了几根牙签。我学赵敏的样子，用牙签挑了一瓣喂到何军权嘴里。他接了，说谢谢。我想，如果没有别人在场，他完全能用脚来完成这件事的。因为我与他父亲交谈时，他父亲说他能用脚杀鳝鱼，他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可能觉得这样不够礼貌，或者说怕别人觉得不够卫生。不过关于卫生也是一种文化心理习惯，印度人可能认为中国人用筷子吃食物不卫生，而中国可能认为印度人用手抓食物不卫生，其实，所谓的卫生与不卫生，只是一种文化心理。
保存在电脑里的资料都是各电视台为何军权做的专题节目：有李小萌在“东方之子”栏目上做的《何军权：无臂英雄》，有湖北卫视在“有话好说”上做的《和你在一起》，还有他获“中国十佳劳伦斯冠军奖最佳残疾人运动员奖”时的颁奖晚会录像。这些都是他的朋友们在电视播放时帮他录下的。何军权操作电脑的水平比我要强，我虽然接触电脑10多年了，但只会处理word文档、浏览网上的新闻或看碟片什么的。
之前，对于何军权的情况我知道的并不多，因为平时我所关注的是一个小说作者所通常关注的那些命题。只是通过媒体的宣传知道他是一位残奥冠军，小时候因电击失去了双臂，后来因为偶然的原因，也因为他的天赋与努力使他开始从事残疾人的游泳竞技。其他的背景细节就所知不多了。而背景是最能让人了解事件真相本质的，细节最能打动人的心灵。在采访中，我越来越真切地感到了他的不易，面对有些细节，我的内心被震撼，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矫情，甚至不知现代人在现实中为什么会那样冷漠，而在独自一人时，那么容易为一些很微小的感动而流泪。在我偷偷流泪的时候，何军权却很漠然。或许作为一个经历者，他本身对那些磨难已习以为常，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再或许，对于苦难，他内心那些敏感的地方已磨砺得很粗糙。
在我们看片子的时候，典典在屋子里跑进跑出，一会儿在笔记本键盘上乱敲一气，一会儿爬到何军权身上缠着他，再就是在布满电线、网线什么的桌子周围蹭来蹭去，总之一刻也不消停，而且不服哄。
儿子的长相就我看像赵敏多一点。可爷爷何明华却说与军权小时候一样。小家伙调皮捣蛋的时候，何军权不大理会他，有时候还会吓唬他。赵敏以哄为主，但爷爷奶奶就只有说好话的份。军权在家最小，民间有“爸妈疼的是断肠儿”的话，但碍于当时的环境，何军权享受过他儿子现在正享受着的这种待遇吗？我想没有！
后来，看电视剧《花开有声》的剧照时，赵敏来了。演何军权女朋友的那个女演员长得清纯而漂亮，赵敏便开何军权的玩笑。何军权嘿嘿直笑。
之后，他就去了北京参加训练，我们也只是在电话里聊聊天，不过渐渐熟悉起来，很投缘的。我直接称他军权！
3
2007年春节，军权回家过年。原定正月初四这天在我家聚聚的，初三那天我还专门打电话提醒了他一下。但初四上午我与他联系时，他说在革集老家，他说晚上过来。我说不是定好了的吗？他说他时间紧，得赶紧将走亲戚的任务完成，不然时间安排不过来。他说他好长时间没回乡下老家了，也想去看一看。
我便在家等他，冬天黑得很早，下午三点多钟我又打他电话，他说已回到荆门，等会就到。一会儿，做音乐的朋友就到了。四点多钟的时候，赵敏打电话问我家的具体位置。我住的地方有点偏又有点远。他们下早了车，我要打的过去接，他和赵敏怎么也不肯。虽说是暖冬，毕竟是三九天，天很冷的，还下了阵雨，马路上排水不畅的地方还有些积水。我站在风中等了一会，还没见他们来，我想，他们可能还是没弄清楚具体的位置，我又打电话对他说要去接，他们再次说不用，一会就到。想来是怕我花钱，要为我节约的士费。不一会儿，他们来了，还是打车来的。
到了我家，饭菜早已准备好了，于是就吃饭。他们没带儿子来，桌上很安静。这次我们的谈话内容就是聊天。做音乐的朋友与军权是很多年的交往了，所以大家漫无边际地闲聊，都很惬意。赵敏说何军权不能喝酒，但我们还是少喝了一些散装白酒，然后喝啤酒。军权仍是用口衔着杯子与大家碰杯。据我观察，军权的身体应该是能喝酒的，但赵敏的话我也相信是真的，因为他现在还处于训练期，要参加2008年北京奥运会，他的任务还很重。
冬天，九点多钟给人的感觉已是夜深了。我送军权、赵敏和做音乐的朋友回家。街上车很少，我准备打个车送他们，可他们怎么着都不同意。其实对于我这种工薪族来说，偶尔打个车也没什么的，但他们很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自己也很节俭。公交车终于来了，上去后，司机的态度很不好，可能是不太愿意在这大年时节上班，是被老板赶出来的，他不想再带人了，说要下班。我有点气愤。何军权和赵敏处之泰然，在我愤怒的语言中下了车。我坚持打车送他们，他们却不让我出钱，路上的车也很少，后来，终于来了一辆车，在街边等的另几个人也急着走，于是大家拼了辆车，一同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