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充满爱意,而其表现为平常人的日常行为,又极其平淡,无丝毫做作。这就是“即无而有,即有而无”。心中炯炯,纯是明觉,中无爱意,而明觉又由强禁制念虑不起而得,便是走入邪路。若留恋这种体验,持守这种景光,则如禅所谓“鬼窟活计”。若能顺循当下即是的赤子之心,使天性之知明觉通透,放弃强力执持,放弃思索期待,则言动畅达,意气舒展,身心俱通泰。这里,罗汝芳已对儒家传统的“养未发之中”、“涵养用敬”等完全转一路向,与王阳明“不思善不思恶,认取本来面目”也不同。而与禅宗“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所代表的“自然迅发、过而不留”的风习靠近了。
罗汝芳的“天明”,是与他对于人这一道德和知觉的主体的看法相联系的。在他看来,人只是“一团灵物”。这个灵物生机活泼,感应无方。人把自己对于事物的种种理解、种种期待、种种经验加在人的本心之上,就是破坏了人原初的赤子之灵,修养功夫应该是“减担”,把人对人的种种附加除去,恢复心的当下反应、浑沦顺适的本来状态。心乍起乍灭,无可执持,无可钻究。凡有执持钻究,皆是妄见。他说:
天地生人,原是一团灵物,万感万应而莫究根源,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只一心宇,亦是强立。后人不省,缘此起个念头,就会生个识见。因识露个光景,便谓吾心实有如是本体,本体实有如是朗照,实有如此澄湛,实有如是自在宽舒。不知此段光景,原从妄起,必随妄灭。及来应事接物,还是用着天生灵妙浑沦的心。(《近溪子续集》坤编第33页)
他甚至认为心并无朗照、澄湛、宽舒等真实不变的所谓本体。如认为有此本体,就会认为心是一可执持、可钻究、可驻脚的实有物,就会去修养以获得此本体。而从宇宙大化生灭不停处着眼,人本万物中一物,其异于他物者,惟在人有灵明,而灵明不过宇宙生意的显现处。认得这一点,便会除去执持,屏绝克己修养,不去留恋人的肉体和精神所能产生的种种特质。这里,罗汝芳已从“天地万物一体”这样的角度去认识人,从乍起乍灭、过而复还其原始这样的眼光去认识人的反应活动,所以他强调认取当下。从崇奉天然、自然这一面说,罗汝芳已经具有了庄子的意味,但不能说他是庄学,因为在他的赤子良心有无合一的理论中,庄子最多只是与“无”这一面有吻合的地方,而来源于孟子的“赤子良心”和《周易》的“生生”,仍是他的理论中最本质的部分。
四罗汝芳与王龙溪
在王门各派中,罗汝芳的学术与浙中王龙溪最为相近,前人也多以二人合论。如黄宗羲即有“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之说,谓罗汝芳讲学谈论,善以语动人。罗汝芳之学,确与王龙溪相近。王龙溪与泰州之学的创始人王艮同在王阳明门下甚久,王艮的儿子王襞自小即师事龙溪,王襞同门友徐樾学术旨趣与王襞相近,而颜山农师事徐樾,“得泰州之传”。罗汝芳受学于颜山农,听其“是制欲也,非体仁”之语,始转一方向,循泰州之学而求之。所以罗汝芳之学与王龙溪有渊源关系。所不同者,王龙溪资性明敏,不拘细行,喜超悟,其学直探阳明所谓“为上根人立教”者。罗汝芳一生学问多变,至证道泰山丈人而后学问始定,其当下即是的洒脱之学,多由悟自己平生强力操持太甚,身心俱病而后执念渐消获得。王龙溪与罗汝芳皆主在先天立根,不以后天为善去恶的诚意功夫为高。王龙溪以为后天诚意之功难免私欲夹杂,罗汝芳以为后天诚意是拖泥带水,即有所得,也成留恋光景之病。王龙溪和罗汝芳学术渊源皆是孟子,良知、赤子之心皆孟子所谓“四端之心”。不同的是,王龙溪承其师王阳明“致良知”宗旨,认为保任此良知,须万缘放下,堵塞私欲阑入良知的缝隙。罗汝芳没有堵塞,只讲认取当下。王龙溪是截分流而任源泉,罗汝芳是任处舀取,皆见泉源之水。故王龙溪以致良知的“致”字为功夫:“时时觌面相呈,时时全体放下,一切称讥顺逆不入于心。……直心以动,自见天则。迹虽混于世尘,心若超于太古。”(《明儒学案》第253页)而罗汝芳功夫全在顺适二字。王龙溪承认私欲而堵塞它向良知渗透的孔道。罗汝芳则认为一旦觉悟赤子良心,满心皆是,不用保任功夫。王龙溪是万缘放下,认却源头;罗汝芳是一念不起,顺适当下。认源头即有保任功夫,任当下只在觉与不觉。王龙溪对于自己和罗汝芳学术的不同点,亦有评论,他说:
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功夫,尚隔一尘。(《明儒学案》第246页)
这里王龙溪是说,罗汝芳的学术,虽得儒学大要,但他有一个最大的弱点,即他所顺适的赤子良心,未经功夫锻炼,从而杜绝私意阑入的孔道,直任当下。但此当下是否赤子良心本体,尚属不可知。甚至以当下知见为真,毁誉利害相逼,其心难免不动。动即有私欲夹杂,但他却自认为赤子良心,真性流行。所以与儒家处处精微、时时光明的理想境界,尚有很大距离。王龙溪认为,自己的学问虽主先天正心,但是以先天正心代后天诚意,良知流行处即克服私欲杂扰时,即:“随时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明儒学案》第252页)
所以王龙溪自认为他的学术不废格物诚意正心,格致诚正皆“致良知”功夫。他认为罗汝芳的学术有觉有见而无修,不如自己纯粹精微。但略去二人的差别,从学术发展的大类型上着眼,二者皆现成良知派,他们的学术代表了王门中狂放一路。
罗汝芳与王龙溪的学说,涉及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这就是道德理性和经验的关系问题。在王龙溪和罗汝芳看来,他们的理论更能代表正统儒学或正统王学,他们的理论更符合理学的发展方向。与聂豹、罗洪先代表的归寂主静派不同,王龙溪和罗汝芳是道德理性的直接显示派,聂豹、罗洪先则在道德理性中加入了经验的成分。他们所谓归寂主静就是使良知加入形下内容,使道德理性成为先天本体与后天经验的混合体。后天加入的东西破坏了道德理性自身作为立法者的尊严。二溪只服从道德理性本身,归寂派则听命于道德理性与知识经验的混合。归寂派提出的现成良知是否可倚可恃、遵循它能否在实践中得到预期结果这些问题,在二溪看来,是说光景,说效验,已经不是道德理性精微洁净的本体了。罗洪先曾说:“良知二字,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使发于心者,一与所知不应,即非其本旨矣。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现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明儒学案》第405页)
在他心目中,掺杂了形下经验、实用智慧,与先天良知融合为一的,才是真正的道德理性。先天派的“现在发用”,只是形式的、抽象的道德理性,未与经验相融合,不能算作真正的自得。他指责王龙溪:“然其讲功夫,又却是无功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如道家先天制后天之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分明属两家风气。”(《明儒学案》第407页)
这段话再明白不过地道出了二派的分歧:“无功夫可用”、“以良知致良知”是说二溪抛却功夫,径认本体,“先天制后天”是以纯先天的东西当权,让后天经验性的东西服从先天的管辖、主宰。江右学派对二溪的批评,正好说明,二溪的理论,正与康德所论道德之所以为道德、善之所以为善的标准相符合,他们保持了道德理性的纯粹与空明。
从道德理性本身看,以上所论二溪的不同实际上代表纯粹道德理性的两种形态:动态和静止,或者可以说,时间的和空间的。王龙溪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一动态的流行,“流行”二字屡见于龙溪话语中,他常说“真性流行”。这种流行,是自发端处流行于视听言动。这一过程可以看做形上性体流入形下心体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它要经受意念的侵袭而保持其本来面目,此之谓“以先天统后天”。从这个意义说,道德理性是一纵的、时间中的流行。而罗汝芳所理解的道德理性是空间的,随处平满,掇之即是。也就是说,道德理性表现在处处的自然行为中,所以他常说“只论目前”、“浑沦顺适”。它没有时间中的流行,随处平满,所以才有“功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功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他的功夫是横向的、点面的,而王龙溪的是纵向的、条贯的。王龙溪说:“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功夫只有一处用。”(《明儒学案》第245页)
“功夫只有一处用”,即在流行中用,格物、致知、诚意皆此流行的不同说法,也就是说,王龙溪以“良知致”包括格致诚正诸功夫。而罗汝芳的功夫是静态的,没有流动过程中对外境的陶铸。他的这种功夫途径遭到龙溪的批评:“却将此体涵泳夷犹……才遇些子差别境界,便经纶宰制不下。”(《明儒学案》第259页)
这与前述他对罗汝芳的评论是一致的。对比王龙溪与罗汝芳学术上的异同是饶有趣味的,从中可以发现明儒修身功夫中许多细微差别,而这些差别正代表着这些哲学家的精神命脉。
五慎独与孝慈
罗汝芳的学术宗旨是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他也讲慎独。但他所讲的慎独,与功夫修证派十分不同,《近溪语录》载:问:“平日在慎独上用功,颇为专笃。然杂念纷扰,终难止息,如何乃可?”罗子曰:“学问之功,须先辨别源头分晓,方有次第。且言如何为独?”曰:“独者,吾心独知之地也。”“又如何为慎独?”曰:“吾心中念虑纷杂,或有时而明,或有时而昏,或有时而定,或有时而乱,须详察而严治之,则慎也。”曰:“即子之言,则慎杂,非慎独也。盖独以自知者,心之体也,一而弗二者也。杂其所知者,心之照也,二而弗一者也。君子于此,因其悟得心体在我,至隐至微,莫见莫显,精神归一,无须臾之离散,故谓之慎独也。”(《近溪子集》射编第41页)
在罗汝芳这里,慎独不是像传统的解释那样,在人不知而己独知时戒慎恐惧,而是体认本心,使本心为主宰。他的“独”即心体,慎则体悟本心而精神归一。后天诚意派的区别念虑之善恶而为之、去之,罗汝芳叫慎杂,非慎独。他的慎独即心之本体自在显现:独是灵明之知,而此心本体也。此心彻首彻尾、彻内彻外,更无他,只一灵知,故谓之独也。慎则敬畏周旋而常自在之。如此用功,则独便是慎的头脑,慎亦便以独为主张。(《明儒学案》第786页)
他所谓敬畏周旋,绝不是常提不放,详察严治,而是以悟本体为功夫。本体一现,念虑退听,如太阳一出,魑魅遁形。他对此譬喻说:“吏胥之在官府,兵卒之在营伍,杂念之类也。宪使升堂而吏胥自肃,大将登坛而兵卒自严,则慎独之与杂念之类也。”(《近溪子集》射编第42页)可见,罗汝芳所谓慎独,确与其赤子良心当下即是一致。
罗汝芳的慎独观念,与王阳明之慎独有同有别。王阳明以良知为独体,以致良知为慎独。王阳明以良知为独体与罗汝芳以心之本体为独体是一致的,这是其同。但王阳明致良知是推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致良知即格物,即正念头,即诚意,而诚意功夫要实地为善去恶,所以他的致良知同时是知行合一。而罗汝芳的慎独功夫是悟本体;悟至善之心体而恶自退听,不汲汲然用为善去恶功夫。此决澜冲堤之法。
罗汝芳以心之本体为慎独之“独”,而心之本体的内容若归结起来,又不外孝慈。罗汝芳幼时由母亲教以《论语》、《孟子》,每读孝悌之言,常感动泣下。后遇胡宗正授《易》,亦以孝悌慈概括《易》之宗旨。他以孔孟之孝慈融会《易》之“生生”,“从此一切经书,皆必归会孔孟,孔孟之言,皆必归会孝弟”(《明儒学案》第790页)。晚年即以孝悌慈为宗旨。他的理想是将人人皆有不学不虑自然天成的“孩提爱敬之良”推广至家国天下:“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一家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一国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天下之大,亦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明儒学案》第782页)
他认为孝悌慈是人心之本,儒家一切学问功夫的根基和归宿,“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罗汝芳的赤子良心之学,是他终生持守的,但功夫重点早晚岁有不同。早年多循先儒之法,强制欲念以保此赤子良心,中岁屏去制欲,从赤子良心处处遍满,与日常生活融合无间着眼,又融入禅宗方法,多讲顺适当下,晚年则以赤子良心的本质表现孝悌慈为主,功夫渐归平实,与泰州后学中“以赤手搏龙蛇”者又大相径庭。但他的浑沦顺适,认取当下,是后者直心而行的理论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