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还是八年了?
姜千言仅见过母亲两次。自去魔法帝国留学后,除了中间母亲去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一个人在国外,言语不通,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委屈,尤其是头两年,连姜千言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当年母亲车站送别时,千叮咛万嘱托,泪眼婆娑,依依不舍的情景仿佛仍在眼前,转眼间却已八年。
“哼,小鹰一出生就要自己去觅食,一个人留学怕什么?有什么好哭的!”这就那个父亲当时说的话,这他娘的叫人话吗?
你以为人人都是金刚葫芦娃,一下生就能打妖怪?
实话实说,母亲对待自己还是非常好的,可称得上是关怀备至,只是母亲天生是个贤淑的人,满脑子的三从四德,没有自己的主意,一心只听从自己丈夫的,丈夫说东她不敢说西,丈夫指狗她不敢骂鸡。
因此,眼见到自己受苦受难受到这死老头残酷的压迫,却不伸出羽翼保护,在这一点上姜千言对这善良的母亲也是颇有怨言的。
除此之外,便也找不出母亲什么毛病来了。
当挨了打时,她会偷偷送药,当被罚不准吃饭时,她会偷偷送饭,当被罚那数不尽的功课时,有时她也会悄悄帮忙。
姜千言也无数次设想过回家的情形,都因为太过不堪而放弃,在他的内心中一直拒绝着回家,拒绝着与父亲的相见,却不成想造化弄人,竟在这异国他乡碰了面。
当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矮个子母亲,忽然间姜千言发现自己的母亲明显的老了,鬓角的白发怎么也挡不住,脸颊也削瘦了许多,脸上少了以前那种明媚的神采,拉着手臂的手皮也松了,眼睛里隐隐含了不少血丝,令姜千言能真真切切感到母亲的憔悴和疲惫。
“言儿,你瘦了,也黑了,”母亲两手轻轻捧着千言的脸,仔细的端详着自己的儿子。
与以前相比,高了些,大了些,模样似乎也变了些,变得成熟了。
“言儿,这些年父母不在你身边,你受苦了!”
母亲泛着泪光的话语,姜千言再也不忍心去看那张痛哭的脸,转过身去偷偷的擦拭眼泪,却忽然间看到那个伟岸的身形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哼,”姜千言立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转回身去,露出一个笑脸:“娘亲,不要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刚才虽然只是一瞥,姜千言也暗暗心惊,以前那座山好象变矮了些,变得比自己都矮了,脸上也没有了记忆中的凶光,有的只是一个父亲对儿女殷切期盼。
“娘亲,你怎么来了?这里正在打仗,很危险的!”
痛哭半天后,姜千言首先止住泪,笑问道。
“哦,你爹爹的一个朋友听说在这里牺牲了,你爹爹非要来接她回国,我在家里没事就跟着来了!”母亲一边用丝帕擦着眼泪,一边缓缓解释。
说话间,母亲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被姜千言轻易的捕捉到了。
娘亲是一个从不说谎的人,这一次看来没说实话。
“言儿,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娘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说着,娘亲拉着他的手,和蔼的道,“来,跟你爹打个招呼!”
“哼,”姜千言毫不留情的甩开了娘亲的手。
娘亲脸上的笑容立即变了,苦涩的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恨你爹吗?你不知道,得知你在这里的消息,他是多么的担心你……”
“咳,咳,够了,”那男人轻咳一声,“夫人,这是北济州,不要失了礼节,家里的私事以后再谈!”
听了这话,母亲立即歉意的向着副议长笑笑:“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们对言儿的照顾!”
“夫人哪里话?令郎亲上战场为我国作出了很大的贡献,表彰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有麻烦呢?”
那副议长倒是一幅好口才。
姜百胜并没有接受北济州的行程安排,而是带着妻子直奔云燕的遗体所在地,第一时间对云燕进行了吊唁。
在进行完必要的仪式以后,姜百胜一只手抚在水晶棺上呆呆望着棺中遗容,仰首向天,久久不语。
姜千言从后望去却看到他的肩膀在不断抖动。
转过身来,姜百胜提出了他的要求:接云燕回国安葬!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对谁都是直截了当。
如果换作别人,自然是先来上一大堆铺垫,大讲两国友谊,饭过三巡,菜过五味,喝到哥俩好的时候再提出来。
他根本不管这些,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那副议长大是为难,大大的解释了一番:“云将军是我国的英雄,为我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没有云将军便没有我北济州的今天,我们也不会取得这场战争胜利。云将军就是我们的战神,北济人民的守护神,一千万北济人民都希望云将军能留下来,这也是贵我两国万年友谊的见证!”
这话水分大太,高帽子满天飞,这战争还没胜利呢,在这副议长嘴里好象已经将南济打跑了一样。
“不行,”姜百胜大手一挥,很有魄力的拒绝,“云燕将军同样是十亿德辉人民的英雄,更是我姜百胜最为亲近的人,我一定要将她带回去,葬在故土。这件事请你转告朴永泰,明天我就要得到肯定的答复!”
什么是霸气,这就是霸气!
姜百胜被安排在了高级礼仪馆内,顺带着姜千言也沾了光。
傍晚,北济州特意组织了欢迎晚宴,欢迎姜百胜的到来,不少的高级军中将领和政府高官都参加,满满的一屋四五十号人,气氛倒也热闹,只是朴大将军却没有参加。
现在姜百胜只是一个小小的使者,不再是什么参谋总长,军中第二号人物,自然用不着朴大将军亲自接待。
这样一个宴会也是给足了面子。
毕竟,北济州一直强烈要求的兵援,德辉一直拖着没有答应。
姜千言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高规格的宴会,在宴会上没有人叫他的名字,都一致的叫他“姜百胜的公子”。
这个称呼令他反胃,只吃了一口菜便借口头疼退了出去,关心他的母亲也紧跟了出来,正看到他的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两条腿一晃晃的仰望着天空上的星星出神。
“唉!”母亲只是一声轻叹却没有说什么,就站在那里陪着他看了半天星星。
直到姜百胜脸色红晕的出来,三人才一同回了宾馆。
母亲这才来了话:“言儿,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快跟娘亲好好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那点事?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两年,实在混不下去就参了军,当了飞行员,结果碰上了倒霉的南洋空中大战,打了胜仗却被撤了职,成了潜艇上的一头耕牛。当了耕牛,就更倒霉了,演习过程中走了火,被庞大的联合舰队一阵狂轰乱炸,兄弟们都上了天,儿子命大流落到了北济州,结果在北济州也倒霉,又碰上了南济人的侵略战争,被困在坑道里差点玩了完,幸亏云姨救了我,我活了,云姨却死了,就这些!”
姜千言三言两语把自己的经历说完,却听得母亲惊心动魄,拉住他衣袖紧紧问道:“言儿,详细说说,别说的这么粗,你什么时候当的飞行员?你从小就怕高啊,怎么能当飞行员呢?还当耕牛?耕牛早淘汰了,你见现在谁家还养耕牛?唉,这么多年你连信也不写一封,不知道为娘多想你!还有你……”
见姜千言脸色不善,急忙住了嘴。
“娘亲,我今天累了,有事还是明天再说吧!”
“对了,今天和你在一起那个姑娘,是谁家的?你们是什么关系?那姑娘我看长得挺水灵的,你可以好好待人家啊!”
汗,巨汗!
这母亲的眼睛倒是挺尖。
看到后面父亲高大的身影跟了上来,姜千言急忙转身回了自己房间,这房间就在父母房间的隔壁,一墙之隔。
演讲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和衣躺在床上,姜千言便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隐隐的说话声:“我说孩子他爹啊,言儿这些年受了这么多的苦,你也应该好好待他一下啊!千万别跟孩子一般见识!”
那柔柔弱弱好似母亲的声音。
“哼,那臭小子,见了我像不认识一样!哼,翅膀还没硬呢!就不认老子!”一个粗粗的声音正是老爸,“是他不说话的,不要怪我,总不成我一个老爸拉下脸来跟那臭小子打招呼吧?哼,我看是小时候打的轻!”
“他爹,你拉下脸来说句话又怎么了?又不会少了一块,在家里的时候你不是常常念叨他嘛,为什么见了又不说话了呢?”
“哎,夫人,你可不以搞错,我什么时候念叨过他?哼,我姜百胜没有这样的儿子,做什么都不行,没得丢我的脸!哼!”
“唉,你就是这要强的性子到老不变!其实啊,我知道你比谁都记挂着言儿,要不怎么你一得到云姐的消息便这么急的赶来?为此却找那姓仲的求情?这可不像是平时的你啊!”
“别乱说,我不是为这臭小子,我只是想来看燕儿而已!”
“唉,你和燕儿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得你有这个心,我也不反对。只不知,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也这么急着来看我?”
“别说傻话,什么死不死的,我这六十了还没说死呢,你才五十五哪能那么快,怎么着也得死在我后面!”
“呸,老夫老妻了,还尽说这些不要脸的话!”
“找姓仲的求情?找姓仲的求情”,迷迷糊糊中,姜千言的脑子只剩了这么一句,“姓仲的”“姓仲的”,忽然间姜千言想起来了,姓仲的可不是委员长嘛。
父亲为了见我去找委员长求情?开什么玩笑!
迷迷糊糊中,姜千言又睡了过去,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忽然觉得眼前有个人影坐在床前,姜千言的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慢慢睁开,那个人影却又不见了,只看到门口处有人影一闪。
接着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言儿,你起来了?”
剩下的日子里,姜千言仍然是老工作继续演讲,只不过这一次无论走到哪里,都多了一个忠实的听众,他的母亲。
有时候父亲也会坐在台下,和母亲肩并肩,每当这个时候姜千言都特别紧张,连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
听母亲说,父亲的事进行的很不顺利,那朴大将军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将云燕送回故土,而是要在远京近郊山上建一座宏大的陵墓,而且已经开始破土动工,十万群众自发参加,不要任何报酬。
在姜千言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办事不力。
对于这件事,姜千言的想法倒不是非得迁回故土不可,在魔法帝国留了四年学的姜千言不可避免的有些地方受到魔法帝国的影响。
魔法帝国常年战争不断,每年都有数千士兵阵亡,如果不是家属强烈要求,大多数就是在战争地建个简单的陵园予以安葬,有的甚至举行海葬,装入铁制棺材扔到海底了事。
日子一天天过,虽然身处于北济州最大的城市远京,消息却非常闭塞,显然很多的消息都被官方直接的过滤了,根本传不到下面。
现在姜千言最想知道的就是南济人打到什么地方了,是不是还在阿龙山里一条坑道一条坑道的清扫。
这远京到底能不能守得住?
德辉会不会出援兵?
虽然眼前有吃有喝日子不错,但这场战争就像悬在头顶上会随时掉下来的一把巨剑,令人压抑。
除了这难以令人忍受的压抑外,姜千言还感到非常的奇怪,奇怪的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为什么变得什么也不能了。
仅仅是将云燕将军遗体运回国的小事,为什么拖了五六天之久,还没有办完。
令人惊讶的还有父母竟然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参谋部没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吗?
在姜千言的记忆中,那个人每天总是有干不完的活,早晨太阳没有升起,他早不见了人影,晚上不到太阳落山绝不回来,有时半个月一个月不回来的也是常事,每次见到他总是看到他像只勤劳的蜜蜂忙得团团转。
而现在他居然有空来看自己的演讲,还有空陪着母亲在远京的大街上悠闲的散步,这简直要惊掉了姜千言的眼球,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么多天迟迟不归,母亲竟然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哀愁。
要知道母亲是个最恋家的人,平时也连在外面吃顿饭都会催着赶紧回家的。
带着这些疑问,姜千言也问了母亲,答案非常令他震惊:“言儿,你父亲已经不是总长了,现在仅仅是个有名无实的军事顾问,我们家不比从前了!不过,这样也好,你父亲他辛苦了一辈子早该退下来休息休息了!我巴不得他这么天天陪着我过下去呢?”
“这远京说起来也不错,空气好,风景好,人也好,要不这里有战争,我与你父亲就是在这里长住下去,我也愿意!”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以父亲在军中的威望、能力,姜千言从来没有想到他也会有退下来的这么一天。
隐隐的姜千言也能觉出,父亲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高兴,也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若无其事,退下来这件事一定对他打击很大,他一定会非常不甘心。
那是一种无法说出的痛苦,更不会对一个女人去说的痛苦!
看着健步如飞的父亲一次次为了云姨的事去交涉,一次次失望而回的脸,姜千言心中隐隐有些发痛。
他忽然发现,和父亲相见已经满十天了,自己居然还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