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峰向Michale指着我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Michale目光旖旎,在我面上轻轻扫过,却带来了一阵嗖嗖冷风。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怕是他听见了我们刚才偷偷的评论,连忙错开眼神,心虚地偏了偏头。
大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喝酒,甚至还拿起了骰盅玩吹牛。我差不多只跟晓峰一个人说话。而MAY和叮当则很有默契地把奇伟撂在一旁——一个没财、没貌、又没去过澳洲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成了小数点后面的第十位数字,理所当然地要被忽略掉——女人这种动物,有时候特别的势利和虚荣。如果一个男人不能让一个女人感觉到任何一点点的骄傲,那么这个女人将永远不会爱上这个男人——即便是睡在一张床上,也不会。
“我们来换一种玩法吧!”MAY突然一拍桌子。
“玩什么?”叮当吐了个烟圈。
“吹牛加真心话大冒险!”
“什么意思?”我看着MAY,有不好的预感——除了频繁的恋爱,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笨蛋!”MAY瞪了我一眼,“就是吹牛玩输了的人必须得老老实实回答一个问题或者做一件事情。”
“好啊!”晓峰首先点头,“好久没疯一疯了,反正今天这么开心,无所谓!”
我迅速瞥了他一眼。他说他今天“这么开心”。
转头之余,偏又撞上了Michale阴气深重的目光,仿佛武侠小说里面描述过的碧水寒潭。吓得我赶紧别过脸去,心有戚戚。
游戏玩得如火如荼。
倒霉的奇伟开首便输给了MAY。MAY罚他站在舞池里面做体操,还要大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奇伟涨红了脸。笨手笨脚的样子,像只企鹅在跳芭蕾。
之后,MAY又输给了Michale。他问她有没有男朋友。MAY老老实实地回答说现在没有,不过以前有很多,将来也许会更多。Michale又问那他有没有机会。MAY说对不起,一个问题已经问完了。
第三局,叮当输给了MAY。MAY罚她下次要在不带Bra的时候穿紧身T恤出来。奇伟大叫说不行,这是耍赖!哪有罚下回做的事情的?MAY瞪他一眼,怎么啦?只说要罚人家做一件事,又没说一定要现在做——真没见过世面!
第四局,晓峰输给了我。我问他,还想着洁吗?晓峰突然“啪”的一声拍了下桌子,笑着拿手指着我:“喏喏喏!有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MAY吃了一惊,望向我:“他救过你吗?”
我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冲晓峰道:“难道我帮你还少吗?就是欠了十辈子的债,也该还清了!”
晓峰瞪我:“是吗?”
我回瞪:“不是吗?”
“哈哈哈哈……”晓峰笑了起来,“算啦算啦!人生在世,谁欠了谁,谁又能分得清?”
不知为什么,晓峰的一句话却让我忽觉酸楚。心里像是被车轮碾过,忽然坑坑洼洼起来。
是呵,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年——莫说数十年,便是先前的数年,盘根交错,割肉连皮——究竟谁欠了谁,谁又能分得清?
“那洁呢?”MAY继续插嘴道,“洁又是谁?”
我睃了晓峰一眼,竟然讲出了一句满含深意的话:那是……又一个欠了债的债主吧……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了许多的酒——我不记得究竟有多少,只记得晓峰掏出去的一百块从来没有找回过一张零票。
MAY偷偷俯在我耳边说:“你完蛋了,亲爱的!你对这样的男人没有免疫力!”
我瞪她:“你别瞎说!我可没有那么拜金,我依然在崇尚爱情!”
“可是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爱情!”她笑嘻嘻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叮当慢悠悠地说,“如果一个男人故意在一个女人面前摆阔,那么他一定是想勾引这个女人——他已经向你展开了猎捕的魔爪,我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我用力捶了她一拳。在晓峰他们三个从厕所回来之前结束了这段私秘对话。
最后一局,我输给了MAY。
MAY清了清嗓子,看着我:“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大冒险。”我毫不犹豫。在这两个女人面前选择“真心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好!”MAY一拍桌子,“你亲他一下。”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她的手指指向晓峰。
“我说,你、亲、他、一、下!”
“别玩过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祈求。
“愿赌服输,大家都得遵守游戏规则!”
“这个……就免了吧!反正时候也不早了,该散了。”晓峰说。
“你没权力说话。”MAY甩了甩手,“我这是罚她呢,又不是罚你!你只是帮助完成惩罚的一个道具!”
“叮当……”我向叮当抛出一个求救的眼神。
“别指望叮当!”MAY笑嘻嘻的。
“怎么就不能指望我?”叮当终于张口说话,“算了吧!自家姐妹,就放她一次水。让她再挑一遍——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她递了个眼神过来。
“真心话!”我立刻说。
“好啊——”MAY斜眼瞄叮当,“你竟然敢帮着她耍赖?好吧,好吧,真心话就真心话!”
她把头转向我,“那我问你,你……喜不喜欢他?”
天!我简直要呻吟。看来MAY今天是下了决心要闹到底。
“你喝多了。”我说。
“哪有?我会很清醒地督促你回答问题——快说!你——喜不喜欢他?”
我全身硬梆梆地坐在那里,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脸上如红海翻波,一浪深似一浪。眼前却出现了那个夏日的夜晚。晓峰坐在河边的石堤上仰望星空。碎了的星星跌进他的眼睛。里面滟滟的光,落寞而忧伤。“炎炎,你有喜欢的人吗?你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忽然在星空下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朦朦的灰色——只是在我身边,不在他的眼睛里面。
“没有。”我说。“从来没有……”
“好了好了,今天就此为止吧,真的太晚了!”晓峰站起身来打圆场。
“又关你事?”MAY打量晓峰,显然是兴致越发得好了,“既然你要护着她,那放过她也行——不如就由你来替她回答吧!你——喜不喜欢她?”
这话一出,连晓峰也成了锯嘴的葫芦。
“哎哎哎!在考虑什么啊?”MAY不满意地叫起来,手舞足蹈。她真的有点醉了。
“女人不说话,男人也不说话!”她又拍了下桌子,“炎炎,这个男人不差!还算有点腔调,能凑和啦——还想什么?你不要,我可要了啊!”说完她又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直趴到桌子上去。
叮当温柔地站起来,扶起她。
“好了好了!她真是喝多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早点散吧!”
“好。”晓峰第一个站起来,“我和Michale有车,可以送你们。”
Michale不说话,却只是从鼻缝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出来。依旧寒气森森,逼得人直想打冷战。
4
先送叮当回到家,然后再送MAY。MAY在车上睡得晕晕乎乎的。
到下车的时候,她却又仿佛回复了些神志。突然大笑起来,用力拥抱了我。
她在我耳边大声地说:“放心吧,亲爱的!我们可能会打仗,但我们绝对不会爱上同一个男人!”
我是最后一个被送到家的人。车子里又在播放《love will keep us alive》。悠扬的曲调。夏日的山头。还有曳曳的风。我的心忽然“咯噔”一下,莫名奇妙地酸楚和疼痛起来。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喜欢这首歌。”我强迫自己微笑。
晓峰笑:“有些事是不容易改变的。”
“就像你对洁吗?”
晓峰瞟了我一眼,没再接口。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2点35分。夜色如水般流淌。月光洁白。我想象它挂在天空中的样子。像我的心。一个阳面,一个阴面。
“如果MAY真的喜欢你,你会接受吗?”我突然这样问他。
他诧异了一下,似乎是不明白我的这个问题意义何在——的确是个傻问题。几乎是问完我就后悔了,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会。”他笑。
“为什么?她可是个美女呀!”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像露天的温泉汩汩地冒着傻气。
果然,他笑了起来。伸手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眼中满是溺爱,像一个长辈在抚摸他的傻孩子:“你也是个美女啊!还是一个比她还美的大美女呢!”
我忽感懊丧。很好!这就是我要的答案!我在他心目当中依然只是一个孩子,甚或就从来没有长大过!——他是真心在赞美我么?他只不过是拗不过一个任性的孩子的纠缠!就仿佛一个小孩撒泼耍赖地缠着他要糖葫芦吃,而他呢?便去门口的小店买了根水果味的棒棒糖塞进她嘴里,权充安慰——图个耳根清静罢了!
“算了!没什么!”我扬起头,微笑,“我要上去了。小心开车!你有我电话,到了A城,或者有什么事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会的。”
我冲他挥挥手:“Bye-Bye。”
“Bye-Bye!”
5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始终睡不着。
我不住地开灯、关灯、翻身、起床上厕所、洗手、洗脸。纷纷扰扰回忆的片段像一把枷锁紧紧扼住了我的脖子。呼吸是困难的。平静心气是困难的。挣脱更是困难的。
最后,索性不睡了,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个小塑料纸包。打开来,扑啦啦掉出来的竟全是晓峰的信!——八年前他初赴澳洲求学时寄来的一封又一封的信!
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心烦意乱地它们通通捋到一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天将破晓。外头的空气格外清冷。藏青色的天边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潮黄。月亮像将要掉落的眼泪,有着奇异的即将逝去前的耀眼光芒。万阑俱寂。偶有车轮碾过马路的声音。沙沙的。长长一溜儿从耳膜里压过去——一条直线——渐渐地也隐去了痕迹……
我背得出来那些信里面的内容。教训、玩笑、倾诉,甚或想念——通篇都是出于哥哥对妹妹的情感——那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他给不了我。因为他把它们都早早地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把它们视为敝履的人。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你追我,我追她,她又追他。兜兜转转的,谁也停不下来
——痛么?不要紧!反正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知道。磨折青春么?不要紧!反正除了自己,谁也不会觉得你的青春值钱!
——即便重逢又如何呢?我已经不是八年前的我。太多的痛苦和残缺,撕扯着,啃噬着,面目全非。而他呢?却可能依旧是从前的他。
我的晓峰哥哥,我的救命恩人。那个始终站在高处,抚摸我头顶的男人——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