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在声色魅影间独自战栗的时候,一个声音仿佛隔了几万光年悠悠地飘进我耳朵里:“嗨!炎炎,你好吗?”
我一惊!手一下颤抖,杯中酒大半泼了出来。
我飞快抬头!却见一个天使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一袭纯白衣裙,宛如一朵白色行云。
我恍恍惚惚地望着眼前的天使,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中的花香芬芳而甜美,接引着我通向前生的记忆——曼珠沙华。那些大片、大片的鲜艳红花。
天使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炎炎?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我突然一下从座位上蹦起来,失声尖叫:“洁!你是洁!”
洁终于大笑,走上前拥抱我。“真好!你还记得!”
我直愣愣地盯着她。汗毛在皮肤上耸立。
“你……”我费力地向自己解释,“就是飞的……未婚妻?”
“对啊。”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仔细端详她的脸。那张鲜艳美丽的脸,一如晓峰钱包中那张珍藏的照片。
“那么……”我折磨自己的神经,“你……晓峰……我……”
我发现自己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烧灼的疼痛刹那间在心底蔓延开来,泛滥成灾。
“哦……”洁与飞对望一眼,“我听说过你跟晓峰的事……”
我静静地望着她。
不敢说话,也不敢呼吸。
额头的印记正如烙铁般灼烫——我知道,我将接受命运的惩罚。
叮当说,一切皆有代价——我的离开,我的野心,我的不安份——躁动的生命的代价,便是一场又一场的惩罚。
“坐下来吧,炎炎。”洁拉着我的手回到座位里,“坐下来慢慢说。”
她望着我,忽然又笑,将手贴到我冰冷的脸上,轻轻蹙眉:“你干吗这种脸色?傻瓜!有什么天大的事么?”
我依旧只是死死地盯住她。僵硬的嘴唇,连动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炎炎……”洁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飞,“你听我说……其实晓峰他……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胡说!”脑中突然一下剧烈地抽痛,我尖叫起来。
“炎炎!你冷静点听我说,”洁轻抚我,“其实这件事我跟飞商量了很久,一直在考虑到底该不该告诉你——不过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如此,我想,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叹了叹气又继续说道:“炎炎……或者……我还是先给你看照片吧!”
“什么照片?”我尖叫。
又是照片!我讨厌照片!
洁转身从皮包里取出来一张照片,轻轻放在我手中。
这是一张两个男人的合照。亲亲热热地相互依偎着,拥在一起。照片中,一个男人顶着一头亚麻色的莫西干头,前面一簇染成了金黄。健康的小麦色皮肤。狭长的单眼皮。快乐地笑着,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另一个男人却长得分外漂亮。一双撩人的玉狸眼,令女孩都要平添几分嫉妒。
“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叫Michael……”洁说。
“我知道!”我打断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奇异的抵触,“我见过他。他是晓峰的好朋友。”
洁沉默了一下,方才缓缓开口:“Michael不是晓峰的好朋友……炎炎,他是晓峰的……男朋友……”。
我拿眼睛瞪着她,大脑似是瘫痪,完全无法领会“男朋友”这三个字的内含。
“什么意思?”我说。
洁又是叹气,“炎炎,我是说……晓峰爱的人——是Michael……”
我真的听不懂洁的话。仿佛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梵音。
我继续瞪大了眼睛看着洁。眼前却开始弥漫起了一片大雾。
“炎炎,这件事我和飞早就知道——晓峰跟我们一直都有联络。你们的故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不要怪他,炎炎!他不是存心要欺骗你,他只是……太心疼你……太希望你能好起来,快乐地生活……”
“不——!”我用手死死捂住耳朵,泪水疯狂般落下来,“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懂!”
“炎炎,你别这样!”洁用力扯下我痉挛的双手握在手中,“晓峰走了。跟Michael一起去美国了!因为他们的父母知道了他们的事……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不!不!……”我拼命摇头。
“炎炎,这是真的!你一定要学会面对现实,你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你不能总是依靠着幻觉生活!——炎炎,晓峰爱的人是Michael——从来都不是你,也不是我……”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尖叫,跳脚。泪水纵横。
“你一定要相信,炎炎!因为这是事实!虽然我们也很惊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者是因为澳洲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吧——我们都知道,晓峰其实是一个心里沸腾着的需要很多爱的人……不过无论如何,事实已成事实,永远没人可以改变!”
“不!”我抽出手来直戳到洁面上去,“你骗我!你拿那样的话来骗我!你就是想独占晓峰!你想让我离开他!……”
飞抢上前来,一把将我拉开。
“炎炎!你冷静点!”他低吼。一双眼睛犹如贴面的刀,直直地削下来,“不可以永远沉沦在幻觉里!你总有一天要清醒!是晓峰临走前托我们照顾你,让我们在适当的时候把实情告诉你……”
“我不要听!”我挣脱飞的手,厉声尖叫,“为什么我一定要清醒?为什么我一定要相信?什么是事实?事实就是你们说的、做的、听的、看的吗?为什么我就要以你们的一切为事实?难道我就不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吗?难道我就不可以有自己的坚持吗?……”
“炎炎!”飞再度上前。
莫名的恨意疯狂地席卷了我。我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向飞撞过去!
飞猛地趔趄,人便向后倒去。只听见一阵“乒哩乓啷”,桌上的酒具纷纷倒地。
“飞——!”洁惊叫,慌忙扑上来,“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天!你流血了!快让我看看!”
飞一声闷哼。
洁眼中晶莹的泪珠纷纷落下,“对不起,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没事。”飞笑。看看洁,又看看我,“只是被碎玻璃扎着了,真的没事!”
我呆呆地望着飞。他脸上温和的笑容,竟有如毒针扎伤了我。我发现自己开始溃烂。精神、念力、思想、爱情,甚至还有生命——通通溃烂,模糊了痕迹。
然后,我听到洁硬咽的声音:“炎炎,晓峰还有一句话,要我们一定转告你——他说,虽然他不能够爱你,但他真的很关心你……”
5
第二清晨,我发现自己在MAY的家中醒来。
MAY红着眼睛坐在地板上,望着我。神情麻木。眼皮鼓肿得几近透明。
“哦,MAY……”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笑。
“不能喝就别喝!”MAY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昨天喝成什么样?飞把你送到我家的时候,你差点儿把楼里的邻居全给吵醒了!”
“真的吗?”我笑,“哦……MAY,对不起……”
“对不起有个屁用!”MAY突然又湿了眼睛,冲我低声骂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么?”
“MAY……”我小声说,“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并不重要。炎炎,我只希望你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值不值得!”
我慢慢转过脸去望窗外。胸口堆积着翻腾的痛楚,而内心却是安静——死了一般的安静。
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渴望叛逃的岁月。两个半大的孩童。紧紧交握的双手。一路奔跑。晓峰的侧面在月影下摇曳。晃晃的明亮的光。
“我是那样爱他,MAY!”我低声说。
MAY忽然间掩面抽泣起来。断断续续的悲伤的声音,像大提琴的低弦里逸出的连绵音符。
窗外的天空只是抑郁的灰。白色的窗框把它生生地切开来,一块,又一块。
我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到底谁在流谁的眼泪。
我于是转过脸去看着她。MAY颤抖的样子,像雨中低飞的蜻蜓。薄而透明的翅膀挣扎着震颤,犹如随时便要化去的糖衣。
“MAY……”我说,“别这样!我不想哭。”
MAY忽然抬头望着我,泪水无声地从面上滑落。
她用力抽了下鼻子,“……对不起,炎炎……”
我摇摇头,微笑。
“谢谢你,MAY!我知道,你只是爱我。”
“可是……”MAY忽又哽咽,“你现在不幸福……你原本可以……”
“我会等下去,MAY。”我说,“晓峰说过他会很快回来——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但是……炎炎……”她咬唇。
“不,MAY!”我打断她,“不要对我说‘但是’,求你!——我不想听。”
“好吧……”MAY终于深吸一口气,长叹道,“你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我说
“是我的事,”她紧咬嘴唇:“炎炎……我要……结婚了。”
我愣了一下,终于又微笑。
“是周晨吗?MAY,你确定他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确定他可以带给你幸福吗?”
“不。”MAY看着我,“我不能确定任何事,只除了一件——那就是,我像你爱晓峰那样,深爱着周晨……”
“好吧,MAY——”我笑了起来,嘴唇干裂而雪白。“我们都是那样贪婪的女人……”
MAY也笑,忽地走上前来亲吻我的脸。
她拥抱我。将脸紧贴着我脸颊。
“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炎炎!”她说。
我笑笑。闭上眼睛。
晓峰说过,上帝只是放了一个转角到我们面前。有些人喜欢向右走,历经磨难与辛苦,最终找到可能属于自己的幸福。而有些人却喜欢向左拐,沉沦在芳香与美丽的幻觉里,直达地狱的底层。
或许我们并不清楚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人,可是我们清楚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我们选择的是哪一条路,都不可能避免痛苦——不在沿途,便在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