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市）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及第，熙宁中任汝州叶县尉，迁北京国子监教授。元丰元年（1078）写信与知徐州之苏轼，二人定交。后知吉州太和县。元祐间以秘书省校书郎入馆阁，任《神宗实录》检讨官，加集贤校理，迁起居舍人、秘书丞，兼国史编修官。绍圣初出知宣州，改鄂州。以修《神宗实录》不实罪，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徽宗立（1100），起监鄂州税。赵挺之执政，又被除名，羁管宜州，后徙永州，未闻命而卒。庭坚尤长于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辨》说：“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功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有《豫章黄先生文集》三十卷。另有南宋任渊等整理作注的《山谷诗集注》内集三十卷、外集十四卷、别集二十卷。有辞赋十七篇。
苏轼不仅是北宋著名的书法家，其绘画也颇有名气。何薳《春渚纪闻》卷六载：“先生戏笔所作枯株竹石，虽出一时取适，而绝去古今画格，自我作古。薳家所藏枯木并拳石丛筿二纸，连手帖一幅，乃是在黄州与章质夫庄敏公者。帖云：’某近日百事废懒，唯作墨木颇精，奉寄一纸，思我当一展观也。‘后又书云：’本只作墨木，馀兴未已，更作竹石一纸同往。‘”黄庭坚此赋便以苏轼画木石山水为题材。
东坡居士，游戏于管城子、楮先生之间［1］，作枯槎寿木，丛筿断山［2］。笔力跌宕，于风烟无人之境，盖道人之所易［3］，而画工之所难。如印印泥［4］，霜枝风叶，先成于胸次者欤？颦申奋迅［5］，六反震动［6］，草书三昧之苗裔者欤［7］？金石之友［8］，质已死而心在，斫泥郢人之鼻，运斤成风之手者欤［9］？夫惟天才逸群［10］，心法无轨［11］，笔与心机［12］，释冰为水［13］，立之南荣［14］，视其胸中，无有畦畛［15］，八窗玲珑者也［16］。
吾闻斯人，深入理窟［17］，椟研囊笔［18］，枯禅缚律［19］，恐此物辈，不可复得。公其缇衣十袭［20］，拂除蛛尘，明窗棐几［21］，如见其人。
（《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四部丛刊》本）［1］管城子、楮（zhǔ）先生：前者谓笔，后者谓纸。韩愈《毛颖传》：“毛颖者，中山人也……而封诸管城，号曰管城子。”又曰：“颖与绛人陈玄、弘农陶泓，及会稽楮先生友善。”毛颖即笔，陈玄为墨，陶泓为砚，楮先生即纸。
［2］枯槎（chá）：被砍伐过的枯树。寿木：老树，年代久远的树木。丛筿（xiǎo）：丛生的小竹。断山：山的一部分。
［3］道人：有道之人。此句连下句的意思是说：这种环境有道之人经常与之为伴，可是要画家画出来就难了。
［4］印印泥：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苏轼《筼筜谷偃竹记》：“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下句“先成于胸次”即化用苏轼之说。
［5］颦（pín）申：皱着眉头，又舒展开。意谓一颦一喜之间。奋迅：精神振奋，行动迅速。
［6］六反：佛家讲六道轮回，见性成佛即六反。《法苑珠林》卷一九阿难彻悟：“诸尘垢灭，朗然大悟，圣众称善，诸天歌叹，六反震动。”
［7］三昧：原为佛家语，后称摆脱束缚为三昧。李肇《唐国史补》卷中：“长沙僧怀素好草书，自言得草圣三昧。”唐代张旭、怀素善草书，有张旭颠、怀素狂之称。
［8］金石之友：言交情如金石般坚固。《汉书·韩信传》：“今足下虽自以为与汉王为金石交，然终为汉王所禽矣。”
［9］“质已死”三句：《庄子·徐无鬼》：“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质，即对手。垩，石灰。此赋将斫垩改为斫泥。斤，斧子。此以技艺高超之匠石喻苏轼。
［10］逸群：超群。
［11］无轨：没有法规。
［12］心机：心之机巧。《庄子·天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13］释冰：比喻消解。《太平御览》卷三八五引《何晏别传》：“魏武帝读兵书，有所未解，试一问晏，晏分散所疑，无不冰释。”
［14］南荣：《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偓佺之伦，暴于南荣。”李善注：“荣，屋南檐也。”
［15］畦（qí）畛（zhěn）：原指田地的边界，引申为界限、隔阂。韩愈《赠崔立之评事》：“高士例须怜麹糵，丈夫终莫生畦畛。”
［16］八窗玲珑：卢纶《赋得彭祖楼送杨宗德归徐州幕》：“四户八窗明，玲珑逼上清。”八窗，八面之窗。玲珑，敞亮通明貌。此以喻苏轼心怀坦荡，表里如一。
［17］理窟（kū）：《世说新语·文学》：“张凭既前，抚军（简文帝）与之话言，咨嗟称善，曰：’张凭勃窣为理窟。‘”谓富于义理，积于其身，故称理窟。
［18］椟（dù）研囊（náng）笔：椟研谓用木匣藏砚台，囊笔谓用布囊装笔。
［19］枯禅：佛教徒称静坐参禅为枯禅。又称枯木禅。缚律：为戒律所束缚。
［20］缇（tí）衣：武士的服装。《文选》张衡《西京赋》：“缇衣靺鞨，睢盱拔扈。”十袭：即什袭，为珍重收藏之意。如欧阳修《谢赐汉书表》：“十袭珍藏，但誓传家而永宝。”
［21］棐（fěi）几：用榧木做的几。
评黄庭坚此赋以苏轼作画为题材，但作者并不去描写苏轼怎样作画，也不去描写画面景象，而是大赞苏轼作画之技艺。在赞赏苏轼艺术才能的时候，又化用佛语以及《庄子》中的典故，使得此种技艺大有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之意，抽象而又神秘。刘壎评黄氏《苏李画枯木道士赋》说“深得庄、列旨趣”（《隐居通议》卷五），此赋亦如之。黄庭坚作赋意在求变，由此赋可以看出，其求变的方式不外两端：一是化具体为抽象，根本不去描写具体的物象，而是大作高妙之论；二是形式松散，韵脚变化无常，散文化的倾向十分明显。赋是要押韵的，但此赋押韵全无规律，正如祝尧评《悼往赋》所说：“黄山谷诸赋中，此篇犹有意味，他如《江西道院》《休宁煎茶》等赋，不似赋体，只是有韵之赞铭。”（《古赋辩体》卷八）刘壎也说：“直至李泰伯《长江赋》、黄山谷《江西道院赋》出，而后以高古之文变艳丽之格。”（《隐居通议》卷五）其得与失，读者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
（尹占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