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
宋玉，战国末期楚国辞赋作家，鄢（今湖北宜城）人。《史记·屈原列传》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客辞令，终莫敢直谏。”韩婴《韩诗外传》卷七、刘向《新序·杂事五》、傅毅《舞赋》中对其事迹有零星记载，结合其作品中反映的情况看，宋玉原是一位贫士，经人引荐做过楚襄王的小臣如文学侍臣之类，或在兰台之宫供职，当过大夫。顷襄王称之为“先生”，但实际上不被看重，未得重用。《汉书·艺文志》载“宋玉赋十六篇。楚人，与唐勒并时，在屈原后也”。其作品今存除《楚辞》中所收《九辩》外，还有见之于《文选》的《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楚王问》和见于《古文苑》的《钓赋》《大言赋》《小言赋》。后几篇曾有人提出疑义，但无可靠理由加以否定，则仍应视之为宋玉所作。《古文苑》中还有几篇有明显疑点，则当是后人拟托。
《对楚王问》录自《文选》卷四十五。本篇最早见于刘向所编撰的《新序·杂事第一》，后收入《昭明文选》，文字略异。唯“楚襄王”，《新序》作“楚威王”，当是传闻之误所致，盖宋玉未及威王朝。又，本篇亦见于《隋书·经籍志》所著录之《宋玉集》（《文选》卷五五李善注），则其为宋玉之作无疑。由本篇内容来看，当作于宋玉初侍襄王不久、尚不得信任之时。结合《登徒子好色赋》登徒子短宋玉之言“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词”来看，本篇当大体与其为同时之作。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1］：“先生其有遗行与［2］？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3］？”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4］。客有歌于郢中者［5］，其始曰《下里》《巴人》［6］，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7］。其为《阳阿》《薤露》［8］，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9］，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10］。故鸟有凤而鱼有鲲［11］。凤凰上击九千里［12］，绝云霓［13］，负苍天［14］，翱翔乎杳冥之上［15］。夫藩篱之［16］，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17］？鲲鱼朝发昆仑之墟［18］，暴鬐于碣石［19］，暮宿于孟诸［20］。夫尺泽之鲵［21］，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22］，超然独处［23］，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影印胡克家本，1977年）
［1］楚襄王：楚襄王：即顷襄王，战国末期楚国的一位君主，楚怀王之子，名横，公元前298年至公元前263年在位。
［2］先生：对宋玉的尊称。其：大概。遗行：《文选》李善注：“遗行，可遗弃之行也。”意思是指不好的行为。一说，遗训为“失”。遗行，指行为有缺失、有失误，亦通。与：通“欤”，句末疑问语气助词。
［3］士民众庶：即众庶民，犹言众多的士民。众庶：众多。不誉：不称誉，实际上指人家非议。甚：很、极。
［4］这句是说，希望大王宽恕我的罪，让我能说完我的话。句中的“其”字，都是指宋玉自己。
［5］郢（yǐng）：战国时楚国国都，在今湖北省江陵县西北。
［6］《下里》《巴人》：乐曲名，当时齐国和巴国的歌曲而流行于楚地者，是当时通俗的音乐。《文选》五臣注：“下曲名也。”《下里》：闻一多认为当即《蒿里》之曲。《巴人》：当是指巴人之曲。
［7］国中：都城中。属（zhǔ）：跟着。和（hè）：声音相应。属而和者：跟着一起唱的人。
［8］为：唱。《阳阿（ē）》《薤（xiè）露》：也是楚国当时的歌曲。比《下里》《巴人》高雅。
［9］这两句形容乐曲的高雅美妙，抑扬顿挫。指唱的乐曲时而是高昂的商音，时而是慷慨的羽音，还杂有流畅的徵音。商、羽、徵（zhǐ）：这里指五音之“音阶”（五音是宫、商、角、徵、羽）。商音较高，唱时要提高嗓音，所以称“引商”；羽音慷慨，唱时要用力刻画，所以称“刻羽”；徵音流畅，所以称“流徵”。一说“商、羽、徵”指曲调，“引商刻羽”是将曲调从商调降为羽调；“流徵”是降徵调。说可参。
［10］是：故，因此。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歌曲越是高雅，跟着唱的人就越少。弥：越，更加。寡：少。《文选》五臣注本“是”下有“以”字。
［11］凤：凤凰，古代传说中的鸟中之王。鲲：古代传说中的大鱼。
［12］上击九千里：拍打鸟翅向上飞翔，直到九千里的高空。九千里：虚数，形容飞得极高。
［13］绝：穿过，越过。云霓：云霞。
［14］负：背负，即背靠。苍天：青天。“绝云霓，负苍天”，化用《庄子·逍遥游》“绝云气，负青天”两句。
［15］翱（áo）翔：飞翔，盘旋。杳（yǎo）冥：极远的高空。
［16］蕃篱之（yàn）：跳跃在篱笆间的雀。蕃篱：篱笆。蕃，通“藩”。：小鸟名。
［17］料：估计，估量。
［18］朝（zhāo）发昆仑之墟：早晨从昆仑山脚出发。昆仑：我国西部的著名大山。墟：山基，这里指山脚下。
［19］这句是说：在碣石山边的大海中露出脊背晒晒太阳。暴（pù）：同“曝”，晒。鬐（qí）：鱼脊。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北的渤海边。
［20］孟诸：古代湖泊名，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县东北。
［21］尺泽：尺把深的小水塘。鲵（ní）：小鱼。
［22］圣人：杰出的人。瑰（guī）意琦（qí）行：奇异的思想和奇异的行为。瑰与琦，互文见义，都是奇异的意思。
［23］超然：在世俗的范围以外。独处：独自生活。
评
《对楚王问》记载了宋玉针对楚襄王的问责而作的应对，表现了宋玉“曲高和寡”的孤高之情，以及现实中不得志的政治愤懑。如果联系《韩诗外传》卷七“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代之无异”以及《新序·杂事第五》“宋玉事楚襄王而不察，意气不得，形于颜色”等材料，我们便可以理解“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背后的抑郁不平了。
本篇为宋玉散体赋之一，《文选》便是将其列入“对问”一类的。刘勰《文心雕龙·杂文》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选《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当是就本篇而言。刘熙载《艺概·文概》说：“用辞赋之骈俪以为文者，起于宋玉《对楚王问》，后此则邹阳、枚乘、相如是也。唯此体施之，必择所宜，古人自主文谲谏外，鲜或取焉。”亦可由此见“问对”与辞赋之关系。
本篇之结构亦很独特，由“对”而“辩”，以“喻”为“驳”，层层翻进、络绎奔赴，有一气呵成之势，可谓“章法奇妙”（《古文观止》）。
（马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