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本篇见于《史记·龟策列传》。《龟策列传》非司马迁原著，而为西汉成帝时期的博士褚少孙补作，不过“宋元王梦神龟”此节文字却似乎并非褚先生所写。明杨慎曰：“宋元王杀龟事，连类衍文三千言，皆用韵语，又不似褚先生笔。必先秦战国文所记，亦成一家，不可废也。”（《史记评林》卷一二八引）“先秦战国文所记”确是一语中的。故余嘉锡说：“此篇所叙元王得龟事，自是战国时诸子寓言，不知与《庄子》孰先孰后。其中所言纣杀太子历、武王载尸伐纣等事，皆孟子所谓’好事者为之‘，百家杂说，往往如此。”（《余嘉锡论学杂著》）因此，其为保存下来的先秦文献是无疑的，大约来源于“外家传语”之类（《史记·滑稽列传》褚先生曰）。其形式与俗赋极为相似，当是先秦时期的一篇古赋（参伏俊琏《先秦杂赋二题》）。
本篇题目为评注者所拟。
宋元王二年［1］，江使神龟使于河［2］，至于泉阳［3］，渔者豫且举网得而囚之［4］，置之笼中。夜半，龟来见梦于宋元王曰：“我为江使于河，而幕网当吾路［5］。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元王惕然而悟［6］。乃召博士卫平而问之曰［7］：“今寡人梦见一丈夫［8］，延颈而长头［9］，衣玄绣之衣而乘辎车［10］，来见梦于寡人曰：’我为江使于河，而幕网当吾路。泉阳豫且得我，我不能去。身在患中，莫可告语。王有德义，故来告诉。‘是何物也？”卫平乃援式而起［11］，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12］，定日处乡［13］。规矩为辅，副以权衡［14］。四维已定［15］，八卦相望［16］。视其吉凶，介虫先见［17］。乃对元王曰：“今昔壬子［18］，宿在牵牛［19］。河水大会，鬼神相谋［20］。汉正南北，江河固期［21］，南风新至，江使先来。白云壅汉，万物尽留［22］。斗柄指日，使者当囚［23］ 。玄服而乘辎车，其名为龟。王急使人问而求之。”王曰：“善。”
［1］宋元王：《庄子·外物篇》作“宋元君”。战国后期宋国国君。钱大昕认为宋称王始自偃，则此处之元王当指宋王偃（前328—前286年在位），《战国策》《吕氏春秋》《资治通鉴》偃又作“宋康王”。他伐薛、灭滕、攻取齐楚地，西败魏军，与诸国为敌，又漠视天地鬼神，不听大臣之谏。诸侯称之为“桀宋”。后齐、魏、楚于公元前286年灭宋，三分其地，王偃死。
［2］江：长江，此处指长江之神。 使神龟：派遣神龟。 使于河：出使到黄河。
［3］泉阳：县名，今地已不可确考，其地当在今河南。
［4］豫且（jū）：人名，泉阳地方网得神龟者。《庄子·外物篇》《水经注》均作“余且”（姓余名且）。举网：撒网。
［5］幕网：渔网。 当（dāng）：阻拦，挡住。
［6］惕（tì）然而悟：被吓醒了。惕然，害怕的样子。悟，通“寤”，睡醒。
［7］博士：古代官名，始于战国，秦汉相承。卫平：宋元君之臣。
［8］丈夫：对成年男子的通称。
［9］延颈：长脖颈。延，长。
［10］衣（yì）：用作动词，穿着。玄绣之衣：有黑色绣纹的衣服。 玄，黑中带红之色，泛指黑色。 辎（zī）车：一种有帷盖的车子，用以载物，也可乘人。
［11］援：拿，拿过来。式：即木式，卜具。《史记·日者列传》司马贞《索隐》云：“其形上圆象天，下方法地，用之则转天纲加地之辰。”
［12］观斗所指：观看北斗星斗柄所指的方向。斗，北斗，亦称北斗七星。
［13］定日处乡（xiàng）：确定太阳当时在天空中所处的方向。乡，通“向”。
［14］规矩：圆规和矩尺。辅：辅佐，辅助。副：帮助，再加上。权衡：秤锤和秤杆。一说规矩、权衡，此处指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则此二句意为：核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以作推算参考因素。可参。
［15］四维：东西南北称四方，四方之隅称“四维”，即指东南、东北、西南、西北。
［16］八卦相望：按八个方位把八卦关系排布停当。
［17］此二句谓：卫平推测元王之梦的吉凶，预知他梦见的是龟。介虫：有甲之虫，此处指龟。见（xiàn）：通“现”，呈现。
［18］今昔：《索隐》云：“今昔，犹昨夜也。以今日言之，谓昨夜为今昔。”昔，通“夕” 。壬子：壬子日。一说壬日子时，可参。以下皆卫平占卜的结果，说明依卦象看“使者当囚”。
［19］前文曰“定日处乡”，此处云“宿（xiù）在牵牛”，即可确定当时日居牛宿。牵牛：即牛宿，二十八宿之一。
［20］此二句谓：时当河水盛涨，鬼神相与谋划会合，即下“江河固期”之事。
［21］此二句谓：天河正当南北纵贯，长江之神和黄河之神原本相约。固：原本。期：约会，相约。
［22］此二句谓：天上的白云堵塞了银河，万物尽被留难。壅（yōng）：通“拥”，堵塞。
［23］此二句谓：北斗星的斗柄指向太阳，江神的使者（神龟）行不逢时，该当被囚。
于是王乃使人驰而往问泉阳令曰［1］：“渔者几何家［2］？名谁为豫且［3］？豫且得龟，见梦于王，王故使我求之。”泉阳令乃使吏案籍视图［4］，水上渔者五十五家，上流之庐［5］，名为豫且。泉阳令曰：“诺。”乃与使者驰而问豫且曰：“今昔汝渔何得［6］？”豫且曰：“夜半时举网得龟［7］。”使者曰：“今龟安在？”曰：“在笼中。”使者曰：“王知子得龟，故使我求之。”豫且曰：“诺。”即系龟而出之笼中［8］，献使者。
［1］令：县令，一县的行政长官。秦汉以后，人口万户以上的县，长官称令，万户以下者称长。
［2］几何：多少。
［3］名谁为豫且：谁的名字叫豫且。名谁，即“谁名”。
［4］此句谓：泉阳令命令县吏查阅户籍簿，观看居民分布图。案：查看，查阅。籍：登记户口的簿册，即户籍簿。图：地图，此指居民分布图、城邑图之类。
［5］庐：简陋的房屋，此处泛指居民。
［6］渔：用作动词，捕鱼。何得：捕得何物。
［7］《史记会注考证》引《庄子·外物篇》曰：“得白龟焉，其圆五尺。”
［8］系（jì）：拴，绑。
使者载行［1］，出于泉阳之门。正昼无见，风雨晦冥［2］。云盖其上，五采青黄［3］；雷雨并起，风将而行［4］。入于端门，见于东箱［5］。身如流水，润泽有光。望见元王，延颈而前，三步而止，缩颈而却［6］，复其故处。元王见而怪之［7］，问卫平曰：“龟见寡人，延颈而前，以何望也［8］？缩颈而复，是何当也［9］？”卫平对曰：“龟在患中，而终昔囚［10］，王有德义，使人活之。今延颈而前，以当谢也，缩颈而却，欲亟去也［11］ 。”元王曰：“善哉！神至如此乎？不可久留，趣驾送龟，勿令失期［12］。”
［1］载行：载龟而行。
［2］此二句谓：大白天什么也看不见，风雨交加，天昏地暗。晦冥：昏暗。
［3］此二句谓：云彩覆盖在龟身之上，色彩斑斓。五采：原指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这里是说色彩斑斓。采，彩色，后来写作“彩”。
［4］风将而行：有风送着它走。将，送。
［5］此二句谓：（使者持龟）进了宫殿正门，在东厢房晋见元王。端门：宫殿的正门。箱：通“厢”，厢房。此处指偏殿。
［6］却：退却，后退。
［7］怪之：以之为怪，对此感到奇怪。
［8］以何望也：为什么朝上望呢？
［9］是何当（dàng）也：表示什么意思呢？当，作为，算是。
［10］终昔囚：整夜被囚。终昔，犹终夜。
［11］亟（jí）：急，赶快。
［12］此二句谓：赶快驾车把龟送回去，不要使它耽误了约定的期限。趣（cù）：通“促”。
卫平对曰：“龟者是天下之宝也，先得此龟者为天子，且十言十当，十战十胜［1］。生于深渊，长于黄土。知天之道，明于上古［2］。游三千岁，不出其域［3］。安平静正［4］，动不用力。寿蔽天地，莫知其极［5］ 。与物变化，四时变色。居而自匿，伏而不食。春仓夏黄［6］，秋白冬黑。明于阴阳［7］，审于刑德［8］。先知利害，察于祸福。以言而当，以战而胜［9］。王能宝之［10］，诸侯尽服。王勿遣也，以安社稷［11］。”
［1］此二句谓：况且其用作卜金，预言十言十中，用以预测战争，十战十胜。当：得当，应验。
［2］此二句谓：此神龟知天地变化之道，明上古人世之事。
［3］域：指龟的居地。
［4］安平静正：谓神龟心平气静，中正安详。
［5］此二句谓：其寿盖天地，人不知其极限。蔽：盖，遮盖。极：极限，尽头。
［6］仓：通“苍”，用作动词，指变为青色。黄、白、黑，用法同“仓”。
［7］阴阳：属于哲学范畴，用以解释自然界两种对立和相互消长的物质力量。《易经》把阴阳交替视为宇宙的根本规律。战国时期的“阴阳家”则把阴阳看成和“天人感应”说相结合的神秘概念。
［8］审：审察，明白。刑德：刑罚和仁德。
［9］此二句谓：用神龟来占卜，言则必中，战则必胜。“以”后省略宾语。
［10］宝：用作动词，珍藏。
［11］社稷：社，土地神。稷，谷神。古代帝王都祭祀土地神和谷神。因此社稷便成了国家的代称。
元王曰：“龟甚神灵，降于上天，陷于深渊。在患难中，以我为贤。德厚而忠信，故来告寡人。寡人若不遣也，是渔者也［1］。渔者利其肉［2］，寡人贪其力［3］，下为不仁，上为无德。君臣无礼，何从有福？寡人不忍，奈何勿遣［4］！”
［1］此二句谓：寡人如果不放了神龟，那就是捕鱼者。
［2］利其肉：以其肉为利。利，以动用法。
［3］贪其力：贪图龟的神力。
［4］奈何勿遣：怎能不放掉它。奈何，如何，怎么能。
卫平对曰：“不然。臣闻盛德不报［1］，重寄不归［2］；天与不受，天夺之宝［3］。今龟周流天下，还复其所，上至苍天，下薄泥涂［4］。还遍九州［5］，未尝愧辱［6］，无所稽留［7］。今至泉阳，渔者辱而囚之。王虽遣之［8］，江河必怒，务求报仇。自以为侵，因神与谋［9］。淫雨不霁［10］，水不可治。若为枯旱［11］，风而扬埃，蝗虫暴生［12］，百姓失时［13］。王行仁义，其罚必来。此无佗故［14］，其祟在龟［15］。后虽悔之，岂有及哉！王勿遣也。”
［1］盛德不报：所受的恩德太大，因无法报答，所以干脆就不报答了。
［2］重寄不归：贵重的寄存物，不必归还。
［3］此二句谓：上天给予的东西你不接受，那就等于上天夺取了你的宝物。
［4］薄：迫近。泥涂：泥地。
［5］还：通“环”，环绕。
［6］愧辱：受辱，被羞辱。
［7］稽留：停留，拖延。
［8］虽：即使。
［9］此二句谓：（您放了龟），龟还是自认为受了伤害，还会凭借神灵来谋划报复我们。因：依靠，凭借。
［10］淫雨：连绵不断地下雨。霁（jì）：雨雪停止，云雾散去，天气放晴。
［11］若：或，或者。
［12］暴生：突然产生，迅猛产生。
［13］失时：错过农时。
［14］佗：通“他”，别的。
［15］其祟（suì）在龟：这些天灾，正是龟在兴风作浪。祟，为祸。
元王慨然而叹曰：“夫逆人之使，绝人之谋［1］，是不暴乎［2］？取人之有，以自为宝［3］，是不强乎［4］？寡人闻之，暴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后无功［5］。桀纣暴强［6］，身死国亡。今我听子，是无仁义之名而有暴强之道。江河为汤武［7］，我为桀纣。未见其利，恐离其咎［8］。寡人狐疑［9］，安事此宝［10］ ，趣驾送龟，勿令久留。”
［1］此二句谓：阻挡别人的使者，破坏别人的谋略。逆：阻挡，拦阻。绝：断绝，破坏。
［2］暴：暴戾。
［3］此二句谓：夺取别人的东西，把它当作自己的宝物。
［4］强：强暴，强横。
［5］暴亡：突然失去。 无功：指一无所获。
［6］桀纣：夏商两代亡国之君，皆以暴著称。桀，名履癸；纣，名辛。
［7］汤武：商汤和周武王。汤，又称天乙、成汤，商朝的建立者。武王，文王之子，名发，周朝的开国君主。
［8］离： 通“罹”，遭遇。咎：灾祸。
［9］狐疑：疑惑。因狐性多疑，故以“狐疑”形容疑惑。
［10］事：奉事，侍奉。
卫平对曰：“不然，王其无患［1］。天地之间，累石为山。高而不坏，地得为安［2］。故云物或危而顾安，或轻而不可迁［3］；人或忠信而不如诞谩［4］，或丑恶而宜大官，或美好佳丽而为众人患［5］。非神圣人，莫能尽言。春秋冬夏，或暑或寒。寒暑不和，贼气相奸［6］。同岁异节，其时使然［7］。故令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或为仁义，或为暴强。暴强有乡，仁义有时［8］。万物尽然，不可胜治［9］。大王听臣，臣请悉言之［10］。天出五色，以辨白黑。地生五谷，以知善恶。人民莫知辨也，与禽兽相若［11］。谷居而穴处［12］，不知田作。天下祸乱，阴阳相错［13］。匆匆疾疾，通而不相择［14］。妖孽数见［15］，传为单薄［16］。圣人别其生，使无相获［17］。禽兽有牝牡［18］，置之山原；鸟有雌雄，布之林泽；有介之虫，置之溪谷。故牧人民［19］，为之城郭［20］，内经闾术［21］，外为阡陌［22］。夫妻男女，赋之田宅，列其室屋［23］。为之图籍［24］，别其名族［25］。立官置吏，劝以爵禄［26］。衣以桑麻［27］，养以五谷。耕之耰之［28］，之耨之［29］。口得所嗜，目得所美，身受其利。以是观之，非强不至［30］。故曰田者不强，囷仓不盈［31］；商贾不强，不得其赢［32］；妇女不强，布帛不精；官御不强［33］，其势不成；大将不强，卒不使令；侯王不强，没世无名［34］。故云强者，事之始也，分之理也［35］，物之纪也［36］。所求于强，无不有也［37］。王以为不然，王独不闻玉椟只雉［38］，出于昆山［39］；明月之珠，出于四海；镌石拌蚌［40］，传卖于市：圣人得之，以为大宝。大宝所在，乃为天子。今王自以为暴，不如拌蚌于海也［41］；自以为强，不过镌石于昆山也。取者无咎，宝者无患。今龟使来抵网 ，而遭渔者得之，见梦自言，是国之宝也，王何忧焉。”
［1］王其无患：请大王不要忧虑。其，句中语气词，表示揣测、反问、期望或命令。无，通“毋”，不要。患，忧虑。
［2］此二句谓：山高而不倒塌，天地得以安然。坏：倒塌。
［3］此二句谓：所以说物体中有的看似危险反而安全，有的分量很轻却不能搬动。 顾：副词，反而，却。
［4］此句谓：人群中有的忠厚可信却不如奸诈狂诞。诞谩：欺诈，荒诞，放纵。
［5］患：祸害。
［6］此二句谓：寒暑失时，有害之气相互干扰。奸（gān）：干扰。
［7］此二句谓：一年当中节气不同，是各自所处的不同时间所造成的。
［8］此二句互文见义，谓强暴、仁义均有其施展之所，施用之时。乡：处所，地方。
［9］胜治：完全研究清楚。治，研究。
［10］臣请悉言之：请允许臣详细谈谈。悉，全部，详尽。
［11］相若：相像，相似。
［12］谷居而穴处：住在山谷洞穴里。
［13］相错：相互颠倒。
［14］通：交媾，一般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此处泛指婚媾。《考证》引冈白驹云：“通，谓人民皆然也。”此说误，观下文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