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止欲赋》当是建安十六年（211）侍曹丕兄弟邺中集时之作。据《三国志·魏书·文帝纪》，曹丕于建安十六年正月为五官中郎将。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云：“公子敬爱客，乐饮不知疲……为且极欢情，不醉其无归。”王粲、应玚有《公诗》、陈琳有《宴会诗》。阮瑀卒于建安十六年，而阮瑀也有同题之作，则陈琳此赋作于建安十六年可以肯定。“止欲”即抑制情欲。应玚的《正情赋》、王粲的《闲邪赋》、刘桢的《清虑赋》也应为同时之作。魏晋时代同题共作的情况很多。同题共作的创作活动易造成“为文造情”，但对探讨艺术表现方式和追求语言表现的丰富多样，有一定推动作用。而高手也能在内容上出以新意，不落言筌。由陈琳、阮瑀、应玚的同题之作，以见一斑。本篇已残，主要部分见于《艺文类聚》卷一八。
媛哉逸女［1］，在余东滨［2］。色曜春华［3］，艳过硕人［4］。乃遂古其寡俦［5］，固当世之无邻［6］。允宜国而宁家［7］，实君子之攸嫔［8］。伊余情之是悦［9］，志荒溢而倾移［10］。宵炯炯以不寐［11］，昼舍食而忘饥。叹北风之好我，美携手之同归［12］。忽日月之徐迈［13］，庶枯杨之生稊［14］。欲语言于玄鸟［15］，玄鸟逝以差池［16］。道悠长而路阻，河广瀁而无梁［17］。虽企予而欲往［18］，非一苇之可航［19］。展余辔以言归［20］，含憯瘁而就床［21］。忽假瞑其若寐［22］，梦所欢之来征［23］。魂翩翩以遥怀［24］，若交好而通灵［25］。
惟今夕之何夕兮，我独无此良媒。云汉倬以昭回兮［26］，天水混而光流［27］。
拂穹岫之萧索兮［28］，飞沙砾之蒙蒙［29］。玄龙战于幽野兮［30］，昆虫蛰而不藏［31］。
（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
［1］媛（yuán）：美女。这里用为形容词。逸女：即“佚女”，美女。
［2］滨：邻。
［3］曜：照耀。华（huā）：同“花”。
［4］硕人：身材长大丰满的美女。《诗经·卫风·硕人》赞卫庄公夫人庄姜：“硕人其颀。”秦汉以前生活资源不足，医疗条件差，故妇女以健壮为美。
［5］遂古：同“邃古”，远古。寡俦：少有其比。俦，同类。
［6］固：本来。无邻：指没有美丽到她那个程度的。
［7］允：的确，确实。宜国：有宜于国家。宁：安宁，和睦。“宜国宁家”是化用了《诗经·周南·桃夭》一诗中“宜其室家”一句，但又灵活作解。
［8］攸：相当于“所”。嫔：嫁，婚配。
［9］伊：句首语气词。是：此，这，用来复指文中所说美女（宾语前置）。
［10］志：心意。荒溢：过度迷恋。倾移：指因过度迷恋而神智错乱。倾，倾覆。移，动摇。
［11］炯炯：形容十分清醒、难以入睡的样子。严忌《哀时命》：“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
［12］美：美人。《楚辞·九章·哀郢》：“美超远而逾迈。”即以“美”代指美人。本句用《诗经·邶风·北风》：“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句意。
［13］忽：快速。徐迈：渐渐过去。这句是说岁月流逝，年久日长。
［14］庶：希望。稊（tí）：同“荑”，草木初生的嫩芽。《周易·大过》：“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本句取此喻意。
［15］语（yù）言：告诉。玄鸟：燕子。《楚辞·九章·思美人》：“高辛之灵盛兮，因玄鸟而致诒。”
［16］逝：离去。差（cī）池：参差不齐。《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赋中指忽高忽低地飞。说想以玄鸟为媒，托其传情，而玄鸟纷飞离去，不予理睬。“欲语”二句《艺文类聚》所录无，见于《文选·江淹杂体诗三十首》注。东汉时支歌二韵可合韵，俞辑置此，是也。
［17］广：宽。瀁（yàng）：同“漾”，水流长。梁：桥。
［18］企：踮起脚后跟远望。予：我。曹丕《秋胡行》：“企予望之，步立踌躇。”
［19］一苇：一片芦苇叶，喻小船。航：用船渡河。《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赋中化用此诗。“跂”、“企”同义。
［20］展：放开。言：语助词。
［21］憯（cǎn）瘁：忧伤。就床：上床睡觉。
［22］忽：恍惚。假瞑（míng）：醒着而闭上眼睛。
［23］所欢：所爱。来征：远行而来。
［24］遥怀：怀念远方所爱。遥，远。
［25］交好：两相情投。通灵：心灵相通。
［26］云汉：银汉，银河。倬（zhuō）：浩大。昭：光明。回：运转。《诗经·大雅·云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27］天水混：天与水相连。光流：指银河的星光流动。“惟今夕”以下四句《艺文类聚》所录无，见于《韵补》二“媒”字注。
［28］穹岫（xiù）：深幽的山谷。萧索：水清而汹涌。这里指清而汹涌的水。
［29］蒙蒙：密布的样子。
［30］玄龙：黑龙。幽野：野外荒僻之地。
［31］蛰而不藏：言冬眠的昆虫也因风沙吹动而暴露于外。蛰，动物冬眠。“拂穹岫”以下四句《艺文类聚》所录无，见于《韵补》二“蒙”字注。这四句似是写梦中所见景象。
评
本篇为命题之作。以“止欲”、“闲邪”、“正情”之类为题的作品自张衡《定情赋》、蔡邕的《静情赋》始，大体本于儒家“发乎情，止于礼义”的思想加以发挥，而感人处都在“发乎情”的部分，都是以描述所爱慕女子的美貌与动人容止，表现能与爱慕之人长期相处的愿望。本赋表面看来，也是如此。但细读之，乃是借此表现另一种思想，表现政治上或人生道路上的一种愿望。“允宜国而宁家”虽本之《诗经·周南·桃夭》，但显然与《桃夭》一诗之以“家”、“室”之以福庆为限者不同。《诗经·邶风·北风》并非写男女之情，据《毛诗序》，是因“卫国并为威虐，百姓不享，莫不相携持而去焉”。本赋作者是有意以“叹北风之好我，美携手而同归”，表示自己由南方归于北方的曹氏；要不然，下面紧接的“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稊”两句便难以解释，因为这当中表现的正是英雄惜时叹老，希望人主能任而用之，使灰冷之心再燃希望之火的意思。看此下各句，或化用《诗经》句意，或含《离骚》之旨，都并非思念美女的意象，而有企盼知音的意思。所以，这篇赋虽然从男女之情的方面去写，但有情而无欲（无男女私欲），而包含着对政治理想、对民主贤君的追求与仰慕。这同建安时曹魏作家希望建功立业的愿望一样，是积极上进时代精神的表现。赋中表现渴求的心理颇为感人，化用诗、骚句意也自然贴切，不留痕迹；表现个人愿望，十分委婉。惜全文散佚，补辑之两段八句与以上文字不能连贯，难以窥知全赋之结构与表现。
（赵逵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