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洛神赋》是曹植久负盛名的代表作，最初见于萧统《文选》。据序称，此赋系曹植于黄初三年（222）入朝后归济洛川，因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而作。其对洛神的描写虽借鉴宋玉的《神女赋》，却多用比喻烘托，形象鲜明飘逸。且情思缱绻，寄托遥深。关于此赋的写作，后人有“感甄”之说（谓植曾求甄氏女，后女为曹丕所得。及卒，植思而赋之，故又名《感甄赋》）、系心君王说（以赋比况与其哥哥文帝曹丕的兄弟关系），或作曹植借此寄托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以抒壮志不伸之意，“亦屈子之志也”诸说解。
黄初三年［1］，余朝京师［2］，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3］。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4］，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5］，背伊阙，越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6］。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7］，容与乎杨林，流眄乎洛川［8］。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9］。俯则未察，仰以殊观［10］。睹一丽人，于岩之畔。
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11］？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12］。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13］。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NFDB9纤得衷［14］，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15］。延颈秀项［16］，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17］。云髻峨峨，修眉联娟［18］。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19］。瑰姿艳逸，仪静体闲［20］。柔情绰态，媚于语言［21］。奇服旷世，骨像应图［22］。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23］。戴金翠之首饰［24］，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25］。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26］。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27］。左倚采旄，右荫桂旗［28］。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29］。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30］。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31］。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32］。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33］。执眷眷之款实兮［34］，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35］，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36］。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徬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37］。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38］。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39］。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40］。
尔乃众灵杂遝［41］，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42］。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43］。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44］。体迅飞凫［45］，飘忽若神。陵波微步［46］，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47］，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48］。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49］。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50］。鲸鲵踊而夹毂［51］，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52］。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53］。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54］。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55］。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56］。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57］。于是背下陵高［58］，足往神留。遗情想像［59］，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60］。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61］。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62］。揽辔以抗策［63］，怅盘桓而不能去。
（李善注《文选》卷一九，中华书局，1977年）
［1］黄初：魏文帝曹丕年号，为220-226年。三年为222年。时曹植为鄄城侯，四月改为甄城王。甄城故址在今山东西南鄄城县北。
［2］京师：魏都洛阳。
［3］宓妃：《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之《索隐》引如淳曰：”宓妃，伏羲女，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上古关于宓妃的神话较多，如《楚辞·天问》记载，夷羿曾妻洛嫔。王逸注云：”洛嫔，水神，谓宓妃也。“又注”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接也。“又如《离骚》云：”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盖宓妃虽类似巫山神女但又自爱高傲，喜欢到处游荡，非如大英雄羿这样的人，她似乎不愿结交的。
［4］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指宋玉《高唐》《神女》二赋所叙故事，楚襄王游于云梦之台，望见高堂观上云霞，问于宋玉，宋玉告之，此为巫山之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先王曾于梦中与之会晤。楚襄王闻之，是夜亦于梦中与神女相遇。
［5］东藩：曹植的封地鄄城。藩，天子分封王侯之属国或属地。因其原有护卫中央天子之用意，如房宅之有藩篱，故称藩国或藩镇。又因鄄城在京师洛阳之东，故称东藩。
［6］伊阙：山名，又称阙塞山，龙门山，在古洛阳西南。龙门石窟即在此。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山路有十二曲，因以得名。通谷：山谷名，在洛阳东南。李善注引《洛阳记》云：”城南五十里有大谷，旧名通谷。“按大谷关在伊阙之东。景山：山名。在汉缑氏（今河南偃师东南）东七里。这四句的实际路线顺序当为从伊阙出发，经过通谷，登上景山，越辕坂，然后向东北行，才到洛水之滨。
［7］税驾：解马停车。税，解脱。蘅皋：长满杜蘅香草之岸。芝田：生长有灵芝的草地。
［8］容与：从容散步。杨林：原作”阳林“，据《文选考异》改。《文选》李善注：”地名，多生杨，因名之。“流眄：目光流转四处观览。
［9］忽焉思散：思绪恍惚而消散。忽，恍惚。
［10］殊观：特殊的景象。
［11］援：牵拉。觌（dí）：看见。
［12］翩：轻盈。婉：柔曲。
［13］仿佛：若隐若现。飘飖：飘动。
［14］NFDB9（nóng）：丰满。纤：苗条。得衷：适中，恰到好处。衷，同”中“。
［15］肩若削成：即削肩，犹今之所谓溜肩，古代女子以溜肩为美，此常见于古代绘画中。腰如束素；腰细如一束绸子。束素：《文选》本作”约素“，今据《考异》改。即束帛，帛五匹为一束，一匹帛宽为二尺二寸，长四丈。素，白色生绢。
［16］延颈秀项：脖子细长。延、秀，都作”长“解释。
［17］芳泽：香脂。铅华：粉。《文选》李善注引《博物志》云：”烧铅成胡粉。“胡粉，为古代化妆用粉。无加、弗御：都是不施用的意思。
［18］云髻：美发缠绕成发髻有如云朵。峨峨：如山高之状。修眉：眉毛细长，联娟微曲。
［19］明眸：发亮的眼珠。睐：顾盼。靥（yè）辅承权：含着酒窝的面颊托着颧骨。辅，面颊。靥，酒窝。权，同”颧“。
［20］瑰姿艳逸：瑰丽的姿态美妙洒脱。仪静体闲：行动举止文静大方。闲，同”娴“，高雅。
［21］柔情绰态：神情温柔，态度和蔼。绰，宽和。媚于语言：言辞悦耳动听。媚，悦。
［22］奇服旷世：奇丽之服，世上无有。旷世，绝世。骨象：即骨相。又名骨法，指人体整个体形相貌。因人体体形相貌决定于骨骼，故称骨相，骨法。
［23］璀粲：色泽鲜丽。珥（ěr）：耳饰，此作动词戴，佩，系解。瑶、碧：皆为美玉。华琚：有花纹的玉佩。
［24］金翠：即凤冠，为金凤上饰以翡翠的羽毛。
［25］践：脚上穿着。远游：鞋名。文履：绣花鞋。曳：拖挂着。雾绡：如雾的薄纱。裾：前后襟和衣袖，皆可称裾，这里当指裙的下摆。
［26］微幽兰之芳蔼：意谓行走在芳草之中，为草木所遮掩。微，《说文》：”隐行也。“六臣注《文选》张铣注：”微犹映也。“”言映幽兰徐步徘于山之隅角。“按：以微为映，于字之形音及古文献皆无征，故不从。
［27］纵体：跳跃轻举。遨：游。嬉：戏。
［28］采旄：彩旗。旄，竿端系有旄牛尾的旌旗。桂旗：用桂木为竿的旗帜。
［29］攘皓腕：捋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攘，捋起。浒：水边。湍濑：水浅流急下的沙石滩。玄芝：黑色芝草，灵芝为神仙的常用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