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吉又说：“赋物诗，贵在小中见大，前人咏檐马诗，五律下半云：‘当世正多事，吾曹方苦兵。那堪檐漏下，又作战场声。’余近游天台，自嵊县陆行，坐竹兜，甚适，亦有一律，下半云：‘半世皋比坐，前尘使者轺。老夫双茧足，曾走万里遥。’亦或庶几耳。”（《北江诗话》卷二）他所写的那些尚气尚奇的诗歌，不能不说也是世局变动在其心态上的反映。
洪亮吉在谈诗的时候，有时会连带涉及一些历史问题，他说：“东汉人之学，以郑北海为最；东汉人之文，以孔北海为最；东汉人之品，以管北海为最。”（《北江诗话》卷二）“人才古今皆同，本无所不有。必视君相好尚所在，则人才亦趋聚焉。汉尚经术，而儒流皆出于汉；唐尚词章，而诗家皆出于唐；宋重理学，而理学皆出于宋；明重气节，而气节皆出于明。”（《北江诗话》卷二）有时甚至会特别议论一些看起来与诗完全无关的问题，他说：“《左传·僖公十三年》城濮之战，传言执宛春以怒楚，今《庐州府志》载宛春为庐州人，不知何据。”（《北江诗话》卷二）“秦三良、鲁两生，以迄田横岛中之五百士，诸葛诞麾下之数百人，皆未竟其用而死，惜哉！”（《北江诗话》卷二）“忠勇奋发之语，有古今一致者。祖逖渡江，中流击楫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反者，有如此江！’宋岳飞传除荆南鄂州制置使，渡江中流，顾幕属曰：‘飞不擒贼，不涉此！’然逖方批荆棘得河南数郡即卒，而飞竟荡平襄、邓，剪灭湖湘诸贼，始朝服入朝。则忠勇奋发虽同，而飞之才勇过于逖矣。”（《北江诗话》卷二）“一代割据之王，借有人才佐之，方足以倔强岁月。石赵之右侯，苻秦之王景略，李蜀之范昌生等是矣。降至唐末、五代皆然，吴越之罗隐、荆南之梁震、马氏之高郁，皆其人也。他若李密之用邴元真、王士充之用邓达，以迄张士诚之用黄菜叶，虽欲不亡，得乎？”（《北江诗话》卷二）这不能不说另有深意。
§§§第三节舒位
舒位（1765-1816），字立人，号铁云。直隶大兴（今北京市）人。祖父舒大成，字子展，康熙五十一年进士，官翰林院检讨。有《试墨斋诗集》，已佚。伯父舒希忠，乾隆中官江南。父舒翼，偕兄行，寄居吴门。乾隆三十年，舒位在吴门出生，“十岁能文，希忠抚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石韫玉《舒铁云传》）。舒翼官广西永福县丞。四十四年，舒位跟随。官舍后有铁云山，舒位因自号铁云山人。不久，舒希忠任江西粮储道被吏议，原籍田产入官。五十三年，舒位中京兆试举人。舒翼因事去官，留家广西，独身出游，不久客死江西弋阳。舒位离京南下，迎母亲回吴门。自此，舒位生活陷入贫困。吴门旧居移属他姓，五十六年，舒位往湖州乌镇，赁房居住。五十七年，乌镇诗人沈启震以其南华桥老屋借住，不取赀费。嘉庆二年，舒位入河间太守王朝梧幕。时黔西仲苗反，王朝梧擢黔西道，前往平定。舒位随从。不久仲苗平，舒位游幕湖湘间。六年，沈启震去世。次年，迁居嘉兴。十年，舒位迁回吴下。舒位一生事母至孝。“负米湖湘间，岁一归省母。既又客秣陵、会稽、云间，地较近，辄数月一归省”（陈文述《舒铁云传》）。至十九年，舒位“九上春官，卒不得遇”（陈裴之《乾隆戊申恩科举人拣选知县舒君行状》）。二十年，舒位五十一岁，母八十九岁。“十月，君在真州，闻太孺人殁，戴星而奔，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擗踊号泣，闻者莫不流涕。既患疾笃，医来视之，皆言悲痛过度，中气受伤，非药饵所能治，延至除夕而卒”（陈裴之《乾隆戊申恩科举人拣选知县舒君行状》）。
舒位有诗说：“莫讶悲歌燕赵士，生来吴语自称侬。”（《题湘漓合稿后既呈霭若观察》，《瓶水斋诗集》卷十一）人说“君虽燕产，而实终身为吴人”（萧抡《舒铁云孝廉墓志铭》）。嘉庆七年，舒位和龚自珍父龚闇斋在淮南邂逅，畅谈议论。有《龚闇斋仪曹入都补官邂逅于淮南旅次就日来言论所及叙诗五首以当送行》记其事。（《瓶水斋诗集》卷十一）舒位和赵翼颇有交往。十二年，赵翼八十岁，舒位有《奉和赵瓯北先生八十自寿诗原韵八首》。（《瓶水斋诗集》卷十二）赵翼曾跋其诗集，认为“岂惟畏友，兼藉师资。”（《瓶水斋诗集》附录）
舒位有《瓶水斋诗集》十七卷，《瓶水斋诗别集》二卷，《瓶水斋诗话》一卷，《乾嘉诗坛点将录》一卷等。其诗学思想主要见于《瓶水斋诗集》（本节以下凡仅标卷数者皆此书）。
一反映现实
舒位萍踪浪迹，他说：“我生踪迹本萍浮”（《自乡思桥移家南华桥》，卷五），“我亦浮萍耳”（《寄挽沈松庐先生》，卷九），“宛转新离别，萧条旧路程”（《之楚纪别》卷八），“平生已历半天下”（《于庭既作〈城南灯火图〉话别，……情同而异体也》，卷十四），“我本天涯万里客，青眼高歌望乡国”（《登乌镇东寺塔绝顶作歌》，卷五）。舒位有着广泛的社会阅历，他的诗歌多有关于现实的描写。这些诗歌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从乾隆后期到嘉庆年间的社会现实。关注现实是舒位首要的诗学思想。
乾隆四十七年，舒位在广西，有《鲊虎行》诗。诗中描写官府发现百姓捕获猛虎，因其有获，借机收取所谓虎皮税。“猛虎捉人如捉鬼”，山民捕获了吃人的猛虎，“不寝其皮食其肉”，“生吞活剥呼巨觥，白酒黄粱一起熟”。但大家很担心，相互叮嘱，“慎勿消息传入城，县官来收虎皮税。官来收税尚尤可，吏食尔虎如食菜，尔有虎皮何处卖？”（卷一）虎皮无处可卖。买了虎皮，官府会认为捕获了老虎，又去收税。诗反映了吏治的腐败和百姓对官吏的恐惧。五十二年，舒位在济州，有诗《既至济上，易车而舟，时吏方捕民车以应官需。御者苦其役，乃以酒饮逆旅。主人醉，弃车牵马而宵遁焉。余固知之，而不以言，且为诗以送之，并题主人之壁》（卷二），诗题叙述了诗人的经历，反映出官府欺压百姓的社会现实。五十八年，舒位有《芦沟桥行》诗描写守桥官吏对赴考举子的盘剥说：“芦沟桥，来去路。举子忙，关吏怒。青袍中央坐粗官，两廊吏役围春寒。公车历碌止桥侧，一一呈取文书看。”当时赴礼部试者，只检查身份，而不收过桥费，官吏“索钱每以饭食为名”。（诗注）“彼官肉食不识字，以目上下伪作观。衣裳在笥书在腹，公虽无税私有然。为言客囊久羞涩，恰有二百青铜钱。供君一饱如律令，君其努力频加餐。粗官睨钱如未足，买菜拾矢再三渎。增之一分笑口开，车声隐隐过桥来。”（卷四）嘉庆四年，舒位自黔西返回，路过杭州，又有《杭州关纪事》写关吏贪婪说：“杭州关吏如乞儿，昔闻斯语今见之。果然我船来泊时，开箱倒箧靡不为。与吏言，呼吏坐，所欲吾肯从，幸勿太琐琐。吏言君果然，青铜白银无不可。又言君不然，青山白水应笑我。我转向吏白，百货我无一……却有一串飞青蚨，赠君小饮黄公垆。吏睨视钱摇手呼，手招楼上之豪奴。奴年约有三十余，庸恶陋劣鬑有须。不作南语作北语，所语与吏无差殊。我且语奴休怒瞋……”一番说语加严辞，终于镇住吏和奴。“奴闻我语惨不骄，吏取我钱缠在腰。斯时吏去奴欲去，槟榔满口声哜嘈。彼哜嘈，我欸乃，见奴见吏如见鬼。作歌当经自忏悔，轩使者采不采？”（卷七）“欸乃”是歌唱的意思，所谓“作歌当经”，就是要继承诗经反映现实的传统。“轩使者采不采”，希望朝廷能采集这样的诗歌作为政治鉴戒。十三年，舒位有《铜船》写铜船由长江入海，进黄河经运河为朝廷运铜说：“铜船运铜各一帮，来自万里之长江。三年直送江入海，惟有黄河一条水。”铜船经常受阻，“朝见铜船开，暮见铜船住。三朝又三暮，不离前住处”。把船上运的铜卖了，贿赂了闸官，船才能放行。“七十二闸秋水飞，铜船来时插一旗。粮船未回商船拥，官船民船不得动。闸官敛钱催放船，铜官分钱船上眠”。铜官也得了好处。铜少了，进京前就把铜船板卖了来充数。“户部收铜铜额短，通州拆卖铜船板”（卷十三）。具体写出了当时吏治的腐败。
舒位对重大事件非常敏感。乾隆晚期，经常有农民起义。五十一年，舒位写下了《春秋咏史乐府》组诗（《瓶水斋诗别集》卷一），这不能说与当时的现实全无关系。此时鸦片已大量输入，甚至还有不少地方种植。五十五年，舒位有《兰州水烟篇》说：“兰州水烟天下无，五泉所产尤绝殊。居民业此利三倍，耕烟绝胜耕田夫。有时官禁不能止，贾舶捆载行江湖。盐官酒胡各有税，此独无吏来催租。南人食烟别其品，风味乃出淡色菰。迩来兼得供宾客，千钱争买青铜壶。贮以清水及扶寸，有声隐隐相吸呼。不知嗜者作何味，酸咸之外云模糊。吁嗟世人溺所好，宁食无肉此不疏。青霞一口吐深夜，那知屋底炊烟孤。且勿呼龙种瑶草，转缘南亩勤春锄！”（卷三）
嘉庆元年正月，舒位有《火判官》描写上元节说：“十三灯已上，十四月未圆。十五大欢喜，抬出火判官。判官乃以黄土抟，耳风鼻火春漫漫。笙歌丛里女儿子，三朝三暮烟未寒。”当时华北一带习俗，于上元节以黄泥塑鬼判，虚其腹燃火于中为戏。诗中写道，忽然，“匆匆缺月收银盘，焦头烂额兴亦阑。郭郎鲍老同一酸，热官烂熟红尘干。甑破不顾，死灰不然。一年三百六十夜，必不能夜夜作上元”（卷五）。当时，白莲教起义已经爆发，诗后半部分所写，不无政治寓意。十八年，天理教京畿起义攻入紫禁城。舒位有诗六首记其事，所谓“神速兵机贵，升平世运隆”，不无反讽；而尖锐指出“谁驱民作贼，乃以吏为师”（卷十六），则道出了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
二描写奇异
舒位游历广，多见奇异。每见奇异，便生诗情。他说：“但觉诗情出险奇。”（《春雪歌》，卷一）写奇是舒位诗学思想的又一方面。
首先是写奇境。早年在桂林，舒位有《游七星山栖霞洞》云：“四山转如圜，一洞凿其空。跳出山外山，深入洞中洞。日月所不到，操炬以动众。照见诸变相，鬼神恣抟弄。黑伏石万尖，青泻天半缝。蛇行曲窦细，狐听冷泉滃。迤逦三里余，人语聚一瓮。径绝通风云，出险如出梦。但觉精魂摇，不惜腰脚痛。身轻霞可餐，胸罗星可种。来闻清猿啸，归与寒鸦共。”（卷一）洞中洞外，其境甚奇。在黔西，舒位写奇境甚多。有《再上黄狮滩作》云：“人间何处行路难，请君再上黄狮滩。黄狮滩高，高于楼上屋。水声如霆，水势如瀑。舟从水踵到水顶，黄狮眈眈怒以目。长绳系滩石，巨杙椓滩岸。一步一相呼，才及滩之半。蓦然一落千丈强，人声水声无宫商。”（卷六）有《天梯行》说：“层陟晴旦，浮光荡朝霞。丹梯三百级，缥缈回云车。……径此盘旋上，天际真人想。一点高一层，开门荡荡。碧落接太虚，中有红云居……”（卷六）有《关岭》云：“不见一鸟飞，但闻万马响。四十有三盘，一盘一千丈。登峰竟造颠，始愿所不想。俯瞰下诸山，诸山向我仰。短衣吹落叶，风片大于掌……”（卷六）后在江宁，亦有《登摄山绝顶》云：“能著几量屐，直上最高峰。一峰穿一云，一云盘一松。千松万松撑虬龙，翠涛黄雪交无风。……到此不见山，但觉云天尺咫而扶寸。飞鸟之迹悄人空，星宿历历罗我胸。平视脚底何所有，长江一水沟西东。……”（卷十二）
其次是写奇风异俗。舒位入黔后，有《黔苗竹枝词》写黔苗风俗。他说：“苗既居处言语不与华同，其风俗、饮食、衣服各诡骇不可殚论。余从车骑之后，辄以见闻所及杂撰为《竹枝》体诗，且为之注。……设非亲历其境，骤而示之以所作，不几致疑于海上之木、山中之鱼哉？”（《瓶水斋诗别集》卷二，本段引文均出此）比如夜郎，“其地桄榔木可为面，百姓资食焉”，有《夜郎》诗句云：“年年饱吃桄榔饭，不信人间有稻粮。”仲苗，“每岁孟春，会男女于平野，曰跳月，地曰月场。各为歌唱，合意则以槟榔相赠，遂为夫妇。而婚成三日，妇即别求他男与合。非生子不能归也”，有《仲苗》云：“浅草春开跳月场，聘钱先乞紫槟榔。隔年一笑占《归妹》，抱得新儿认旧郎。”青苗，“男女皆着草履，衣亦无别，惟其首则妇人蒙青布一幅，男子戴红藤笠，非是，几不知乌之为雌雄矣”，有《青苗》云：“不借双双大小同，浑难扑簌辨雌雄。低头争似抬头好，布自青青笠自红。”红苗，“衣服悉用班丝，女红以此为务。击铜鼓以歌舞，名曰调鼓。每岁五月寅日，夫妇别寝，不敢相语，以为犯则有虎伤”，有《红苗》云：“织就班丝不赠人，调来铜鼓赛山神。两情脉脉浑无语，今夜空房是避寅。”花仡佬，“男女以幅布围腰，旁无襞绩，谓之桶裙花布为花仡佬。屋宇去地数尺，架巨木，上覆杉叶如羊栅，称为羊楼”，有《花仡佬》云：“羊楼高接半天霞，杉叶阴阴仡佬家。减却腰围余几许，桶裙量就一身花。”八番，“其俗男逸女劳，男皆仰给于女。刳木作臼，曰椎塘。临炊，始取稻把入臼舂之。以寅日为市，凡燕会，则击长腰鼓为乐”，有《八番》说：“八番女儿日夜忙，耕田织布胜于郎。长腰鼓敲老虎市，今年香稻满椎塘。”
第三是写奇事奇人。舒位有《浙东渔者于海畔网得大龟重六百斤，杭州破迷禅师进香普陀，以一万钱赎归，集僧众舁龟上招宝山绝顶，浮巨舶面海放之，龟回波俯首者三而逝》诗，仅从诗题所叙，即可见其事甚奇。诗中说：“龟之藏于海者不知寿凡几，海不知几万里，海水不干龟不起。皇天鉴此久沉沦，渔父络龟出海底。龟出海底龟有神，龟重六百斤，或言七百不等云，一顾矗矗空龟群……人生何处不相逢，龟见渔而擒，僧见龟而放。僧来南海风马牛，佛香一瓣飘中流……”（卷十一）又据说当时诗人宋霭若任简州刺史，“有积案猾贼不畏严刑，以不能得其实事，乃于公案取锦笺十幅，《诗韵》一部，前列四役，旁侍一童，以讯贼事，贼无言。先作绝句二首，再讯之，贼无言。继作五七律各一首，又讯之，贼无言。乃作短古一首，贼竟无言。更作长七古一首，朗诵不已，遂不复讯贼。时漏已三转，役倦如醉，童倦如痴，而贼不觉泣下。……乃具言所事”（卷十一）。舒位与宋霭若颇多交往，有《简州刺史折狱篇为宋霭若观察作》记其事说：“事在简州刺史夜治狱，狱亦久不服。刺史登堂来，尽取官纸然官烛。囚跪阶，官仰屋，一砚一墨一笔秃，前列四役后一仆。囚意刺史当更厉声鞫，不尔具三木，砖瓦铺膝檀击足。如是刑罚惟所欲，彼能坚忍况桎梏。亡何刺史试诗兴忽大发，十幅锦笺抽一幅。先是绝句诗，定是偶然作。既成五七律，诗律细于法律酷。亦不识刺史所作何题目，短歌未断长歌续，事在心头稿在腹。……诗成示囚，囚不能读；为囚作诗，囚乃大哭。具言其事所以然，罪莫赎，誓不敢再反复……”（卷十一）其事颇奇，不意诗有时竟会有如此特异的作用。
